那一瞬间,他大概想起了从前和兔小姐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那些单纯的美好的线条。他大概想起了过去他们一无所知的日子,无知者无畏。他们一起骑行,一起吓一只瓢虫,一起兜风,那时候兔小姐长长的耳朵,还可以自由地在风里面舒展飘扬……多好。
只是一切已惘然。
“去年就看过这个短片啦,去年的圣诞节,在上海的一个咖啡馆里,窗外落着大雪。再看一遍结局还是觉得很温情。”视频结束时苏子夏说。
陈雨柯也记得这个结尾:鹿先生还是没能回到二维世界,但他在新世界和兔小姐尽量保持生活同步。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放风筝,一起在夜晚关上灯盏,一个在现实,一个在墙上,彼此沉沉入眠。
看起来确实很温情。
编剧最终没有忍心将故事编成一个彻底的悲剧,但陈雨柯却莫名其妙地觉得特别别扭。不只是对于这个结尾,而是对于整个故事——这样的一只三维的鹿和一只二维的兔子,他对这种新奇的设定感到非常别扭。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我倒觉得有些残忍欸。”陈雨柯忽然说。
“残忍?”
“对啊,这种不完整的温馨才是最残忍的。”他撇撇嘴道,“兔子和鹿已经不能生活在一起了,即使最后的结局他们还可以一起放风筝,吃饭,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连牵手都做不到了,这样的陪伴,就像是在面对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女孩。他们都已经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再相爱有什么用呢?”
明明还没怎么想好,可是陈雨柯说得头头是道。
“没有用处么?”苏子夏皱皱眉。
“有什么用呢?鹿的世界兔子不懂,兔子的难题鹿也无法解决,在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他们都不能得到对方及时的应援。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了对方,却像看到了一个残影。”陈雨柯说得残忍又诗意,“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残忍,这样的相爱,倒不如直接分别,然后彼此遗忘。”
“唉,我也不清楚……可能不在同一个世界就注定无法在一起吧。”苏子夏也不跟他争辩,端起咖啡默默地说。
陈雨柯一愣,默默看着苏子夏的脸在咖啡的热气里变得模糊。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别扭。
他能说出这些话来,绝对不是突然地有感而发,而是,这个十七分钟的视频让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所说的是他的潜意识。他不知道苏子夏为什么要给他看这样一个视频,或许她觉得视频很感人,最感人的视频就要跟亲密的人分享。苏子夏就是这样的姑娘,从高中时就是,昨天晚上看了什么电影都要跟他分享。“可能不在同一个世界就注定无法在一起吧”,苏子夏的重复听上去很无意,却翻开了他们故事里最隐秘而敏感的一页。
一瞬间陈雨柯意识到……的确有什么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苏子夏,而是他。
他刚刚还觉得,苏子夏还是那个一年前的苏子夏,这固然没错,但陈雨柯已经不是以前的陈雨柯了。仿佛就是不经意间,他忽然就有了不一样的血统,了解到了不为人知的真相,还加入了一个运行在阴影里的绝密组织。他仿佛就变成了进入三维世界的鹿先生,而面前的兔小姐,却还停留在二维世界,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单纯地以为是一个傻蛋归来。他想的固然不错,他和苏子夏仍旧有可能保持以前的关系……但他们已经是不一样的人了。
于是猛然记起哈耶克形容苏子夏的话,她只是一个花朵一样脆弱的女孩。而一个花朵般的女孩是不应该承受这些的。
他突然觉得很沮丧,加了牛奶和砂糖的咖啡也变得重新苦涩起来。
煊徵爬上楼顶的时候正是慕尼黑的傍晚,五层楼高的天台,因为城市里建筑普遍的低矮,夏至时节里的半个慕尼黑城完整地呈现在面前。在城市的剪影上方,金色的夕阳浩瀚而盛大,仿佛空中的金色大潮。
煊徵在楼梯口停了停。
透过楼梯口木栏杆的缝隙,煊徵看到在天台的边缘的栏杆旁,陈雨柯正面向着夕阳席地而坐,夕阳在他背后拉出斜长的影子,看起来有些孤独。他的两条腿从栏杆的空隙里耷拉出去,在夕阳光里不停摇摆。
煊徵早就知道他在这里了。
“怎么自己一个人坐着呀?”煊徵轻轻地坐下来,像陈雨柯一样把两条腿探出去,在夕阳里摇来摇去,“这么喜欢独处么?”
陈雨柯有些忧郁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心想组长你看我是那种喜欢独处的人么。
“下面在开欢迎会,欢迎风之组来到慕尼黑,看起来是挺正式的,你是组长,你不应该跑上来的吧?”陈雨柯笑笑说,“但我离场就没关系。”
“是在表达某种情绪么?”煊徵忽然笑了,“陈雨柯小同学,你是想当组长么?”
陈雨柯摆摆手,“可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呀,可能只是你不想吧……其实我一个人跑上来,也没关系的,”煊徵耸耸肩。“下面欢迎会,已经尾声了。”
“这么快?”
煊徵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是呀。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寒暄寒暄,彼此介绍,吃个饭,致个辞,宣扬一下颜瞳会不惧死亡的精神。所谓的欢迎会,就是这样,尽东道主之谊而已,很简单的。”
陈雨柯礼貌地笑笑,没再说话。
“你闷闷不乐,从下了飞机就觉得你闷闷不乐。”煊徵看着陈雨柯耷拉下来的脑袋,“有心事?”
“没有啦。”陈雨柯摇摇头说,看着楼下树木昏黑的影子,装得天下太平。但真的天下太平么?那他怎么会觉得如鲠在喉?
他并不想告诉煊徵……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