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氏贸易大厦，三十层，会议大厅。
哈耶克的位置靠着落地窗，站在窗前向下看去，虽然还是清早，但整个迪拜的街道上早已经车水马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座沉睡的城市就已经苏醒过来了，轻轻地，在温柔的晨光里伸了个懒腰。远远地望去，朝阳正从东方的沙漠升起，给整个城市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早安，迪拜。”哈耶克望着灿烂的朝阳，轻声说。
十几年间养成的习惯。每次去一个城市，他都会早起凝望这个城市在朝阳里最蓬勃的样子。好像自己身体里的骨骼也像一个年轻人一样生长拔节。这些年他最常说的还是：早安，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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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厦三十层的会议厅，作为煊家及颜瞳会最高规模的会议场地，足足能够容纳一百多个位置整齐排列，但彼此的座位并不难找。像之前的每一次会议一样，棕红色的桌面上都摆放着名牌，上面用英语汉语拉丁文和阿拉伯语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7时5分，会议即将开始，大厅里站立的人也都逐渐入座了。会议厅里很有秩序，没有人说话。但凡来到这里的人，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会议开始之前，他们都只带了眼睛和脑子，没有人会叽叽喳喳的。
所有人归座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自己的桌面。每个位置上都有一沓厚厚的纸质材料，从第一个人进入这件会议室之后，偌大的会议室就只能听得见纸张翻动的哗哗声。而长桌的尽头，煊塍站在投影出的屏幕前，沉默地注视着工作人员调整扩音设备。
哈耶克也轻轻翻动着面前的资料，像所有人在做的那样，他倒不是真的对里面写了什么感兴趣，只是大势所趋，他不想成为异类。
五十多页的资料，他用了十几秒就翻完了。
仿若之前来过的无数次，哈耶克从没想过去仔细翻翻这些东西。每一次煊家都把修订好的文件放在每个人的桌面上，但他也知道，但凡能写在纸面上的，能一条一条罗列叙述的，在会议中从来都只是配角。
真正重要的议题，每次会议开始前就已经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是的，那些东西是在每个人心里的，一旦落实到了纸面上，分量就会轻了许多。
其实本不必翻开，资料里的内容哈耶克也猜得到。财务报告——总会的财务，分会的财务状况；执行员流动记录，损失记录，增补记录，颜瞳会重大人事变更……那长长的目录，他这些年里看了几十次。窗外的迪拜日新月异，夜晚灯火一年比一年璀璨，但文件的内容却几十年不变，如今他背都背的出来。
而抬头看看，长桌对面的每个人都在翻阅，十分认真，有人在皱眉，还有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钢笔来圈点着记录。哈耶克不禁在心里笑了笑，他知道，大多数人，只是在做个认真的样子罢了，什么东西会有圈点记录的必要呢？但就是这种逢场作戏，却逼真得好像他们真的关心一样。
说到底，财务支出只是煊家和其他几个大家族要关心的事，与绝大多数人是无关的。
至少不是他哈耶克要关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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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欢迎会来。他不太理解煊家设计的这份行程。6月20日的护零者大会，那架俄罗斯造的大型公务机却在6月18日才仓促地从迪拜出发，在大会的前一晚把他们接了过来。本来时间就宝贵，更多的时间用来歇息就好了，可煊家还是把他们留在了广场上……说起来，有谁会在意这份短暂的寒暄？
那么煊家这么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无非是想把场面功夫做好，让护零者三族看看煊家的体面而已。每次护零者大会都是煊家向整个三族亮手腕的契机，即使临战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知道，可是没人说。哈耶克也不说。
甚至，大多数人都乐意扮演配合的角色，本来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有什么不可呢？护零者大会本来就像极了人类社会中的各种政治会议，或许会议主题是重要的，但与会的姿态同样重要。于是与会者们来了，共聚一堂，把酒言欢，却都披着完美的伪装，彼此行为不露破绽。甚至言语行为相互博弈，一边身穿自己体面的铠甲，一边暗地里斗得头破血流。
这让哈耶克觉得反感，有什么必要呢？明明流着相似的血液，却以全副武装的姿态彼此防御。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阴云密布的时刻。
对于一个比在场所有人都活得久的老人而言，哈耶克早就厌倦了这些……早就厌倦了。
煊家把这些数据统计出来，又分发了下去，很周到，很尽心……可又怎么样呢？他不是学经济的，看不懂报表里的借贷项，即使颜瞳会真的出现了财务危机他也拿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颜瞳会每年都会牺牲几十个执行员，少时不到三十个，多了五十个，大多是年轻人，有些还是他认识的，可他确实也不怎么关心。
当一个人经历过死亡百计千计的战场，再看到死亡名单，就不会觉得多么触动了……好像纸面上的文字真的就是与己无关的东西。而像哈耶克这样在几十年里身边不断有亲近的人离去的老家伙，看见死亡，不再会觉得是一种意外，而是终局。
他像一段枯木，他更在意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
六年了，距离上次三族共聚一堂已经有两千个日夜，而今他目所能及的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老人还在固执地不退去，新人少得可怜。只是每到这时，他就恍然觉得时间的效力还是不容忽视的，过了六年，有些人真的就比以前更老了，头发变得花白，眼角也生满了皱纹，就像横生的枝桠。
而有些人甚至已经来不了了。他们之间，有的正躺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有的已经老死了。
哈耶克还在这条路上熬。
当当初那些相遇的人变成了一座座墓碑，你真的就会觉得……自己也离死不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