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的家离丹阳城很远，在护城河以南的郊外。
碧行之带着她下了小舟，又一直走了六里的夜路。一路上很安静，只有略带凉意的春风吹起新开的草叶，有如虫鸣般的低响。
明月高悬，细碎的星辰密布，挂在天上，汇成一条银白色的星河。新绿的草地还很柔软，踩在上面的声响很温柔。
淡薄的月光洒在开阔的野地上，立春已过，一切都开始萌动起生机。
哪怕四野无亮，仅有月光随着人动，不偏不倚，不慌不忙。
这时候，朦胧点，看不清楚彼此的脸，把所有都笼上一层纱，或许更好。
他们两人在路上时常搭几句话，更多的还是沉默。两个从来没有交集的人，突然地走在一起，想想就有些尴尬。无非问下家常，家里有多少人啊？父母身体如何啊？
这些话禁不起问，很快就没了话题。因为绿珠的回答让人无法追问。
家里有个母亲，瘸了半条腿。还有个十岁的弟弟，送到村里的私塾先生那念书去了。
两人不慌不忙地走着，加上路途的确有些遥远。到了绿珠家门口时，时间已经很晚了。
村里的房屋都都简陋。大多只是用石块堆成个屋子，没有粉刷，屋顶上很少有瓦，平顶，堆上枯黄的茅草，也就算是个屋子了。
这个点整个村子看不到一点灯光，油不便宜，夜里点油灯是很奢侈的事情。
“咦？你家离还亮着灯。”
一路上碧行之都没有看到光亮，唯独在她家门口看到一朵细小微弱的灯光。
“一定是小珠还在看书。”绿珠笑着开口。
碧行之恰巧回头，看着她的眼神，痴痴地望着侧房里的灯光，眼里和天上的星一样，闪烁不止。
不是谁都有碧行之的运气。对于天下绝大多数的贫寒子弟而言，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尽管科举取士只是选官的途径之一，主要还是九品中正制，出身门第是选取官员的首要因素。这点无论辽夏都一样。
但是科举仍旧让千万人前赴后继，赴京赶考。因为除了它，贫寒子弟就真的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哪怕它丑闻不断，行贿，作弊，屡次查办都不见效果。天下千万士子仍旧废寝忘食只为了这一场考试。
在这样的小村庄里，能读书就是最大的出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就是地主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小珠是吴先生这一届学生里读书最用功的，也是成绩最好的。用吴先生的话说，小珠要不了三五年就能中秀才，日后说不定能考上举人，去京城里读书。
绿珠对此颇为自豪。小珠就像她的精神支柱一样，为了他能继续读书，一步步地考取秀才、举人、甚至最后进士及第。再多的苦她也能忍，不夜楼她一天也不想待，最后却待了几乎两年。
“进去坐坐吧。”绿珠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碧行之，缓缓开口，“看看小珠。”
一个穿着灰色麻衣的少年，发髻竖起，系了根绳子在横梁上，另一头系在头发上。像是简易的机关，头一旦垂得厉害，绳子就会绷紧，头发就会被扯起。
仅从侧面看他耷拉的眼皮，就知道他很困。碧行之和绿珠轻声走近，也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他捏着毛笔，一横一竖地写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最后闻字的一勾没有勾起来，划拉一下溜到了白纸的底端，最后都落在了桌子上。他的头猛地沉下，眼睛闭了下去。
“嗞！”系在梁上的头发一扯，他痛得吸了口凉气。
“小珠，学累了就去休息吧。”绿珠在旁边再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急切地说道。
少年猛然回头，疲软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燃起了光亮，激动地说道，“姐！你怎么回了？”
“回来看看你啊。”绿珠柔声说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然后从带回的包袱里拿出一只烤鸡，是她和碧行之在城里买的。
“给你带了最喜欢的烤鸡，先吃个鸡腿，剩下明天给娘，慢慢做给你吃。”绿珠说着便撕下一块鸡腿，上面的皮还是焦的，闻着就很香。
“姐，你先吃，我吃过晚饭了，不饿。”少年没有接过去。
碧行之看到这似曾相似的一幕，心里感慨万千。曾经娘也是这么把鸡腿递到他手里的。
“臭小子，跟你姐还客气起来了。”说完小小咬了一口，又递了过去。
少年知道拒绝不了，只能接下。
看到绿珠身旁的碧行之，他笑着问道，“姐，这哥哥是谁？”
“他是……”绿珠一时间不好解释，回头看到少年不怀好意的笑容，轻拍他的脑袋说道，“是姐姐的一位朋友。”
小珠怪声哦道，“普通朋友？”
绿珠从他手里夺过鸡腿，说道，“你这小脑袋一天天不读书，都在想写什么呢？”
小珠看她似乎真有些生气了，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天员外府上不忙吗？可以回家。”
绿珠被他问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碧行之。
其实碧行之早已经猜出了大概。绿珠肯定不会说自己在不夜楼里谋生，应该会骗家里人说是在某位贵人府上做丫鬟之类的。
碧行之自然不会拆穿他，而是笑着对小珠说，“你姐姐今天回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以后她就不在员外府，而是在城主府了。今天城主去员外家，钦点你姐姐做城主府千金的伴读。”
小珠惊讶地合不拢嘴，不敢相信地开口，“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以后如果你去丹阳城就去城主府找她，准能找到。不过这样你书得读好才行，不然去了城里也只是让你姐姐多花钱。”
小珠郑重点点头，然后开心地看向绿珠。
绿珠感激地看了眼碧行之。
小珠入睡前，兴奋地拉着他姐姐说了好半天的话。
许久之后，绿珠才走到门前。
对着碧行之说了句，“谢谢你。”
其他的话说了也是无用。她所能承诺和付出的，碧行之全都不需要。
“不用谢，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碧行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在其中也有所获。知道吗？”
绿珠点点头，转身说道，“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家里还有间……”
碧行之冲她笑着摇摇头，四目交错，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语调说道，“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