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全宋词 九张机》
西天最后一抹残阳已然溶入冥冥暮色,紫禁城的朱墙似蒙上一层黑纱,投出一轮青黛阴影。天色渐暗,御花园笼在混沌孤清的暮色里。跨过承光门,芝兰不由僵住,木木张望,竟不见慈宁宫的人。苏麻姑姑分明叮嘱,夕阳时分,自会有宫人在此接自己,如今……
呆呆靠着朱墙,芝兰只觉虚脱般乏力,瑟瑟寒风似沁入骨髓的冰冷。缓缓阖目,父女之间竟沦落为……以利交者,何等悲哀,心揪痛堵闷,芝兰不由抚了抚心口。
“芝兰姑娘……”
一声熟悉的低唤……芝兰缓缓睁眸,竟是魏珠,急急振了振,施了个万福。
魏珠打了个千,关切问道:“这是在等慈宁宫的宫人吧?”微微点头,似不得一语的乏力,芝兰歉意地福了福。
“姑娘今日受累了。”一丝狡黠眸光掠过,魏珠睨了一眼,道,“皇上正巧在钦安殿祈福。慈宁宫的姑姑恐怕得落锁时分才会过来。这儿风大……姑娘不如去钦安殿避避风吧。”说罢,指了指数十丈开外的殿宇。
钦安殿是宫闱里最神秘的殿宇,内设道场,专由太监道士打理。逢节庆或道家祭日,宫里的道官道众按例设醮称表,皇上会前来拈香行礼,祈祷水神庇佑皇宫免受火灾。可今日又非节庆,他怎会在此?
不由一怔,振了振,唯是声音虚若棉絮,芝兰道:“谢谢魏公公,钦安殿乃圣地,我去……不合适。我在这儿候着……无碍的。”
为难地瞥了一眼,魏珠鼓了鼓腮,轻声道:“我……是得了主子吩咐,还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木木随着魏珠,心中纷杂,他竟候在此处等自己回宫吗……一丝暖意暗涌,瞬息,阿玛的叮咛似冬凌侵袭,心一瞬沉入寒潭,芝兰合手掐了掐,顿了顿,弱弱迈入明殿。明殿紫气氤氲,沉香清净,殿中供奉着数位神灵,肃穆得些许瘆人……芝兰不由僵住,不敢上前。
“怕什么?进来……”
循着清零一语,袅袅紫烟弥蒙中,芝兰隐隐见得那袭熟悉身影似朝自己缓缓踱来。深吸一气,芝兰急急行礼。
“起吧……过来拈香。”
他顿在几尺开外,似缥缈灵界的萨满神灵,眉宇散发着皇者独有的凛凛浩气,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芝兰愣愣起身,鬼使神差般踱近,却不敢伸手接他递过的焚香。
“愣着干嘛?接着。”玄烨稍稍踱近一步,复又递了递香,眸光刺透轻薄紫烟,清澄明亮。
垂了垂眼睑,芝兰咬咬唇,福礼道:“钦安殿是主子祈福之地,奴才不敢僭越……况且奴才家中有丧,唯恐……”
“正因有丧,才更要焚香。”唇角轻轻一撇,尽是无奈,玄烨踱近两步,把焚香塞入纤纤玉指间,淡淡说道。
木木接过焚香,芝兰弱弱抬眸凝了眼玄烨,深吸一气,虔诚地双手合十,缓缓闭目,默默喃喃。
“焚过此香,家中亡灵和心里郁结都随清香随风而逝……”
淡淡一语清幽绕梁,似和着袅袅暗香沁入心肺……卷翘睫毛些许潮润,嗓际咽了咽,芝兰竭力吞下几欲溢渗的泪水,久久不愿睁眸,唯恐睁眼一瞬泪不争气地夺眶涌溢。
玄烨凝着莹白香腮,心隐隐刺痛,不过数日,她竟玉减香消至此。那眼角的潮润晶莹泛着点点莹莹微光,玄烨却觉灼痛心扉般难耐。
缓缓睁眸,星眸蒙着轻雾,芝兰痴痴地仰望堂前素昧蒙面的神灵,心中分明无欲无求却禁不住仰望,似希冀这一望能带走心中不可言道的痛楚。半晌,振了振,芝兰缓缓把焚香奉入香炉,徐徐退了两步,福了福,声若早秋第一缕轻风,无力拂起一片落叶的绵弱,道:“皇上隆恩,奴才感激不尽。”
隐隐的疏离,若小石轻落寒潭,激起一晕涟漪,瞬即波及水面潭底……尽是失落,凝眸一瞬,玄烨移目瞥了眼香炉,声线低沉却分明些许动容,道:“亲人离世的切肤之痛,朕不是没经历过。赫舍里……走那会,三藩正乱,朕……也曾像你这般心灰意冷过。天都是灰的……但,天总会晴。朕想你知道……在宫里,你并非只有你自己……”
心头一颤,芝兰缓缓抬眸,星眸轻雾渐浓……他的嫡皇后是宫闱避忌,无人敢提,当初,他不惜逾祖制停皇后梓宫于乾清宫,并辍朝五曰,三年里出宫八十余次,只为去京郊巩华城悼念亡妻……这便是太皇太后口中“义无反顾的心”,他不是没有,唯是……对自己不会有罢了。心一瞬骤凉,一瞬又是感动,今日他能候在此,更不惜自揭伤疤提及亡妻,这份好……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芝兰顿觉释然,虽是无缘无分,但至少过往种种,并非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星眸泛着一层泪光,唇角隐隐颤了颤,芝兰深吸一气,咽了咽,凝脂玉面若清晨绽放的一捧水莲,清净温婉,道:“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情谊,娘娘在天之灵必能感应到。谢谢皇上开解……奴才想通了,哥哥为平生夙愿而死,他不觉得委屈……”
舒了口气,心头却依旧怅然,玄烨不曾开口,唯是微微点了点头。
迟疑一瞬,芝兰恭顺地福了福,幽幽眸光透着一丝悲戚,轻声道:“奴才与皇上相识于宫外,算是……故人。说句僭越的话……除却主仆恩义,奴才对这份……故人之谊……珍惜万分。若他日……奴才做了什么……惹皇上不高兴的事,奴才只求皇上一笑置之……原谅奴才。”
一怔,玄烨定定地盯着眼前之人,故人……主仆……心头堵闷至极,一再给她机会,却不料她竟执拗至此,她希冀入主六宫,自己如何不知?唯是,圣意独裁,自己的决定从不为人左右……按捺暗涌的愠火,唇角轻嚅,玄烨微微启唇,正想说点什么,门口传来一声轻叩。
“皇上,慈宁宫的宫人到了……还请芝兰姑娘移步。”
分明瞅见剑眉紧蹙,心头慌乱,如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芝兰急急行礼告退。
玄烨不耐地挥了挥手,心头却暗舒一气……原不过想告诉她,总有一****会改变心意,司门之位暂且为她留着……着实难以启齿……
慈宁宫,太皇太后凝着飘然出殿的绿影,唇角掠过一缕浅笑,微微点头,眯缝着双目,道:“苏麻,笔墨伺候……”
“主子,写字伤神,要不等明日一早吧。”苏麻弓腰细声请道。
含笑抬眸,迷离眼神分明透着几分赞许,太皇太后轻声道:“难得丫头有这份善心,宫女的事本是皇家的事,哀家赐幅笔墨实属义不容辞。研磨……”
苏麻微微点头,麻利地张罗起来。太皇太后踱步案几前,俯视一眼皓白宣纸,扬指捻起笔毫,落笔如烟……庆芳斋三字,朴实无华却沉静闲适。
太皇太后歪侧着头,眯了眯双目,定睛瞅了瞅,嘟嘟嘴自嘲道:“哀家终是写不惯汉字,聊表心意罢了。”
“主子自谦了,奴才觉得写得很好……”苏麻瞥上一眼,笑着说道,“单是太皇太后这份关切,宫女们已感恩万分。”
深吸一气,太皇太后搭上苏麻伸过来的腕子缓缓踱步,扬了扬下颚,眸光闪过一丝惋惜,叹道:“你啊看人果然不曾错过……丫头品性好,可惜啊……刚来便要走了。”苏麻唯是浅浅笑了笑。
“你多留心这丫头。莫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太皇太后扭头瞟了一眼,道,“否则恐怕不会应得这么爽快。能帮就帮着点吧……对了,明日一早把仙蕊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