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电梯,舜臣习惯性咳嗽一声,令头顶的声控灯亮起。不过,当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黑色塑料袋所套着的垃圾桶,停下脚步。
他觉得垃圾桶内有一件东西看起来很眼熟。
就在他站住不动的时候,设定为10秒延时照明的声控灯又熄灭了,舜臣只好再假咳嗽一下。他走到垃圾桶前,用手指挑起最上面的手提包,正面有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划口,既然堆放在最上面,也就是才丢不久。
这个手提包他认识,是善扬常背的其中一个。他一边转动钥匙,一边说道:“善扬,我回来了,吃了吗?”
房间内只开了厨房的灯光,客厅只有电视屏幕的光芒闪烁。
善扬表情平和,朝着走进她的舜臣微微笑道:“我在煮面,你呢?”
“我晚饭吃过了,但是现在又有点饿了?有煮我的份吗?”
“你要吃,我再加一块就好了,本来就是超市买的便利装鸡蛋面。”善扬的脸在厨房的射灯下,映照出安静的暖黄色。
“怎么眼睛有点肿?”
“大概是打盹了一下,水喝多了,浮肿了。”善扬平静地回答。
“旅行过节的事??”
“你去坐下,我马上就煮好了。”
舜臣坐到餐桌前,善扬解开围裙,挂在壁钩上,头发完全放下,穿着高领黑色毛衣,家居裤和拖鞋。
“你刚才问旅行的事吧!我决定了,已经跟中心说明了,我们一起去。去哪里呢?”
“是吗?太好了,你想去哪里?”
“只要是温暖的地方,我都可以。”善扬打开一罐牛肉酱问道:“你要吗?”
“来一勺。”
面上有葱段、鸡蛋、几枚虾仁,冒着热气和香气。善扬的神态祥和,舜臣说不出是哪里改变了。
两人相对低头吃面,吃了一小半,舜臣开口:“我年终奖发了,旅行绰绰有余,还可以给你买点别的。我们结婚太简单了,不如,去迪拜吧!那么免税区,买点名牌什么的。”
“我是那种女人吗?”善扬扑哧一笑,“你觉得?”
“这??”舜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其实,我是。你这笔钱,我就全部花光,你可别心跳才是。”善扬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逆转。
“好啊!我没意见。”舜臣也笑了。
“那我要买一个名牌包,今天不巧,被小偷把包割坏了。”
“怎么回事?丢了什么没有?”
“东西什么的,倒没丢。钱包也在。只是经过桥上,被一个穿轮滑鞋的男人,割破了包。现在的抢劫,真厉害。”
舜臣放下筷子,“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
“越是临近节日,越多抢劫盗窃。今天又接到居民小区失窃的报案。出门你可要多小心。记得住那个人的样子吗?桥上应该有录像监控。”
“没看见正面,只看见背影,穿的土黄色马甲,对了,头发有白色。”
“算了,这种程度,不够报案。还是靠自己多小心。”
“你是警察也这样说啊?”善扬似笑非笑看着舜臣。
“凡事都讲成本的。警力也是有社会成本的,没办法什么都处理。善扬你也是成年人,还是大学老师,应该明白的啊!”
“我明白。”
“吃完面,我来洗碗吧!”
“嗯,好。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可以一把抢走我的包,那个劫匪何必费事割了我的包,撞了我一把,再跑掉。”善扬吃完最后一根面条。
“也许,这是个没头没脑的劫匪吧。穿轮滑鞋,可能是那种新生代年轻人,临时起意,不是有经验的惯犯。”舜臣分析道。
“穿得是很时尚,街头潮流那种。不过头发却是白色??也许是少年白头。”
“都已经跑掉了,我们还在这里分析也没什么用了,呵呵!怎么样,去迪拜。”舜臣想岔开话题。
“机票会不会很贵,这个时候不划算吧!”
“我待会上网查查。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我们出去六天,最后一天我值守,已经打过招呼了跟同事,我们交换一下值班日。”
“你安排吧!我去看一会书。”善扬进了卧室。
舜臣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
一边看着网上机票价格曲线,一边在聊天软件上跟同事友岩发过去疑问。
“后来你登记司中鹤家里的人口状况吗?”
“查清楚了,资料录入了,怎么?”
“老先生的儿子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我现在不在办公室,在外面呢!为什么问这个?”
“明天见面我再告诉你,先帮我这个忙。”
“哦,也不用回办公室开电脑,我记得,他家就登记了两个人。司中鹤,他的儿子司亮平。没有住房和固定住所,就无法独立立户成为户主。就连结婚也是,还是需要找自己父亲要户籍登记本。不过,我记得女方从本子上迁移出了。”
“好的,多谢。”
舜臣沉思一下,如果是入狱,按照年代时间推算,中鹤大致跟自己提到过,司亮平出生于1980年春天,是最老的八十年代后,那么差不多刚好32岁左右。中鹤的这个从小叛逆的儿子,还跟一群小流氓厮混,曾经犯事入狱过。
难道真的像中鹤所说,司亮平这个家伙,对出现在老父亲身边的陌生女人有敌意,所以那个人就是他,并不是普通的劫匪。他是在警告善扬?
如果有照片,或者见到其本人,答案就清楚了。
半响,肩膀一震,舜臣吓一跳。
善扬不知何时从卧室出来,站到舜臣旁边,手放在他肩膀上问道:“查得怎么样?”
舜臣合上笔记本电脑,“这个时间段的机票是贵了一些,不过也没恭喜,预算内可以接受的价格。”
“早点睡觉吧,很晚了。明天查也来得及,何况可以电话直接预定。”
“好。我去洗个澡就来。”
进了浴室,舜臣一边打开热水,一边想着什么时候去见见那个家伙。洗完澡他才决定了,他不想等度假回来再处理这个事!尽快,越早越好。舜臣默默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绝不容许谁来伤害我的女人。
飞机爬升一段高度后,开始平稳飞行。耳膜的不适感消除了一些,舜臣拿出耳机,与善扬一起听一点轻音乐,转移注意力。
“头痛好些了吗?”
“好点了。这首曲子叫什么?”善扬问道。
“阿兰胡埃斯协奏曲??西班牙盲人作曲家华金·罗德里戈创作的一首闻名世界的吉他曲。作曲家自己还说,曲子里,是关于时间流逝的一种感觉,在充满著绿树、鸟叫、虫鸣的阿兰胡埃斯花园之中。”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偶然听到了,觉得很棒,就下载到手机里。顺便,还谷歌了一段背景资料。”
“这曲子,的确很动听。”
善扬的眼睛被机舱小窗口外的日光照耀得难以张开,她落下遮光板。
舜臣抓紧她的手,歪着头,很快睡着了。
飞机之外,云层之上,阳光如此晴朗。很久没有旅行外出了,在上云去世之后。带着上云去迪斯尼乐园,乘坐飞机的那次,自己是怎么跟女儿说的?
“上云,阳光太刺眼了,会伤害你的眼睛的。小心变成瞎子。”
“妈妈你就知道吓唬我。”
是的,女儿看穿了自己的恐吓。她所会的就只有这样几个招数,识破以后全无功效。然而上云还是乖乖做好,不再盯着外面看。
高空的云,被日光照耀的,都像是金色明亮的玉石。
善扬很想去见一见,当面质问那个人的父母,是怎么制造出罪恶的杀人犯抢劫犯的。然而,事发半个月后,不仅破案了,媒体还刊登出了详细的家庭采访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乡下的贫苦家庭。一个有着修理电器才能的辍学男孩。提早进入社会,自谋生路,做过工人,服务生,然后凑钱开店。曾经还赚过一些钱,结果又生意失败了,被女友嫌弃。于是这个人产生了抢劫银行捞一把的念头。
他自己摸索制造的炸弹,没能精确命中运钞车,而是炸死了路人,几十人受伤。
新闻报道当中的路人——乃是自己最亲的人。
整个社会都会谴责那一家人,但是那一家人居住在偏僻的城镇村落,直接发出谴责的只有邻居亲友。何况,对那起案件的新闻报道里提到,那对父母,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样可怕的罪行。对于那个人的家人来说,额外的惩罚,也不能增加什么作用。
真正犯下罪行的,只有一个人。但这个人由法律制裁,接受最高刑罚??执行死刑,消灭肉体。很快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毁掉了他人的幸福,夺走了唯一的生命。
再也无法挽回。
一减一,等于零,一命赔偿一命,像是最简单的算术题,正义以此捍卫,合法合理。现代律法社会指定了文明的规则,反对血偿。
舜臣睡得很沉,那首《阿兰胡埃斯协奏曲》一直循环播放,甜蜜而哀伤,叹息往日的消逝,不可追回的万事万物。黄昏降落以后,梦幻般的美好世界被黑夜覆盖。
善扬双目炯炯有神,长途飞行的机舱内,遮光板全部关上了,光线消失,如在夜中。
其实??这曲子,也是一首人世间的挽歌。过往不复存在,不可挽回,只有挽歌缅怀那个人的名字,在心底,已经被打入无间地狱。
死后接受地狱内的各种极端刑罚才好。
可是地狱不存在。“神曲”不过是中世纪文学对宗教辖制的世界的幻想。
那么??为那些当入地狱者,造一个地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