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去年的9月开始接触真英一家人的。全程的经过,我都比较了解。我想就是因为我跟老先生说起过,我之前给真英提供了志愿者援助,他们一家人还拿了一笔几十万的赔偿金,对他们的创伤总算有所补偿。虽然后来他们离开了本市,我还是很惦记着他们的情况。”
“原来如此。”
“这种心理创伤的愈合,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两年就可以彻底好转的。也许,是一辈子要与之共存的事。”
“我听真英的老公吉良说,你给他们出钱报名上课,希望他们能够得到进一步的帮助,”
“对啊。虽然创伤严重,不过可以通过一些治疗得到改善,将痛苦和难受尽量降低,努力开始新的生活。”
“志愿者援助,也要善始善终,所以我留意着近期的专家活动。希望他们去参加课程学习,有所帮助。事实上,也不是我出钱。之前他们感谢我,交给我的先生一笔钱。我怎么能够要这笔钱呢?这次刚好就给他们报名,用掉了。我给他们联系的是国内知名的专家,就在景区开的辅导班。我想专家能够继续帮到他们。想不到,老先生会因此起了恶念。不过,因为我也跟老人家接触过,性格不大好,跟邻居相处不大融洽都是有深层次缘故的。”
“是什么缘故?”
“老先生的家庭,非常不幸。年纪比较大的女儿过世了。妻子也先走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儿子,但遗憾的是,这个儿子非常糟糕。他们关系一直恶劣,相互不理睬。老先生本来不缺钱的,养老金也足够生活。我听老先生说过,也考虑过将房子作为遗产给孙子,但是在澳门染上赌瘾……这个孤独的老人,其实一直活在痛苦的当中。最后也就弄成这样糟糕的结果。唉,实在是太意外了。”
“牧老师,听你说完,我大致有所了解了。这样,我跟您再总结核对一下今天谈到的内容。一来出于惦记着他们的状况,你重新联系了真英。问他们的PTSD情况如何,是否还有需要求助医生或专业人士,有没有跟老家的城市里的机构联系过。吉良说真英还是情况不大好。所以,你用这笔钱给他们报名了。二来,因为吉良用赔偿金的一部分买了车,开起了运输。所以,他们决定自己开车过来更加方便划算,想不到会出意外。至于中鹤老先生,意外听到你提及吉良手上有一笔现金,因此起了讹诈的念头。”
“是这么回事。中鹤先生讹诈的动机,警方那边确认了。据说在他家里也找到一点线索。”
“这一点我也看过资料了。老先生为了准确安排计划,列了一个路线表。写在口袋里的纸条上。他只是没想到会意外送命。警方核对了中鹤老先生出门使用的公交卡,在市交通公司查到了路线行程,跟他的路线表吻合。中鹤有三次乘坐同一路公交车来到景区。如果纯粹是为了逛景区,欣赏风景,又何必不辞辛劳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呢?加上那个大学生,也就是您的学生,去做社会调查拍下来,真相就大白了。”
“嗯。是的。这些,你都会写进稿子里吗?”
“不一定。不过细节多一些,新闻也不会那么生硬。还有,幸亏你的学生,当时在那里在摄影。牧老师,你的学生在那里拍东西做什么用的?”
善扬点点头:“这个科研项目有课题基金,所以找了一群学生。开学时申报下来,期中要提交初步报告,挺赶时间的。整理资料只能靠学生帮忙了。还好现在科技发达,自己有电子产品的学生,就比较好参加进来。想不到凑巧帮到了吉良,变成了他的目击证人。”
“这倒是。还是老师讲得有条理,我问那个学生的时候,有点沟通障碍。”
“是吗?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的。讲话常常答非所问,思维也很跳跃。我也觉得有点跟不上。”
“呵呵,新生代网络环境长大的小孩的特色。我也有一点,不过工作后就好多了。”年轻女记者略微反省,继续说下去:“牧老师,我还有点问题,是关于你的,不知道方便问吗?”
“关于我?”善扬笑了,“我大概猜到了,不过能否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你为什么会想到做这样一篇报道?”善扬凝视女记者。
“老人讹诈现象最近出过好几起,对社会影响巨大,造成很不好的不良示范。我想进一步深入了解下,这样的老人,何以堕落到这样的地步。现在基本上搞清楚状况了,独居,家庭关系恶劣,处于绝望又想挽回局面的困境,人也失去了理智,起了恶念,干出损害他人的事。可怜与可恨,果然是一体两面的啊!”
“的确。”善扬说出这两个字后,又沉默片刻,“我接触过心理学家,他们说,这样的老人,有一种特殊情境的心态,生老病死,人生的大限步步逼近,容易陷入偏执。你还会采访老人的儿子吗?”
“其实我尝试过联系他,但是没找到。自己的爸爸作出这样的事情,而且以前还是一个有一些社会地位的人,他大概觉得很羞耻吧。躲起来不愿意见人,也情有可原。不过,如果非要找到他的人不可,我还是有办法的。”
“这倒是,你们做记者的,还是很容易调查到一个人的。何况他也没有犯法隐姓埋名,只是普通的躲起来。”
“不过,有时候我们也有职业道德和个人的良心啊。也不想在这些无辜的亲人伤口上撒盐。唉。已经掌握的资料,其实足够写这篇报道了。”
“嗯,新闻界不是有一个经典的案例吗?1993年,苏丹******时,有个小女孩就要饿死了,被秃鹫吃掉,当时的南非摄影记者凯文卡特拍下照片,没有放下相机去救小女孩。结果,这个记者凭照片获了普利策奖,但之后被批评淹没,自杀了。”
“牧老师对新闻学的东西,也很了解啊?”年轻女记者很认真说道:“不过,这是最极端的状况。我觉得啊,人人都有一种干预事物发展的冲动,影响走向。可是,干预也分等级。”
“是吗?你这个理解有意思。”
“拍下照片对世界的影响,难道不是更高的干预吗?还有就是,这个记者当时有他的专业判断的。那个小女孩并不是无人救助,在那张照片上,小女孩的手腕上有一个表示受到人道保护的环。而且还有别的记者可以证明,当时秃鹫在拍了照片后就飞走了。他自杀,是有别的原因的。”
“这我倒是没有深入了解过。那看来,这个记者就没做错什么。”
年轻女记者点点头:“没错。话说回来,牧老师,你当初,是怎么会想到加入志愿者组织的?这其实也是一种特别进入现实的干预行为。”
“也许,是跟我自身的经历有关吧。”善扬很仔细斟酌字句。
年轻女记者倾听着,呼吸似乎都放缓了。
“我也是一个有过丧亲经历的人,曾经遇到一场意外,我的女儿,离开了我。后来接受过专家的帮助。专家告诉我,有过经历的人,更加具有同理心,能够理解对方的处境和心情。参加到对别人的援助,会更加有说服力。而且,在这种援助当中,对我自身也有好处。可以起到一种升华的作用。”
“升华?”
“这是人对痛苦和现实不满的一种处理方式。”善扬诚恳地说,“这是防卫机制中最有社会效果的一种,通过升华,超我和自我可以把本能需要转变成某种有社会价值的活动。”
“我好像,不是很明白。”女记者这才再次发问。
善扬停顿一下,“不好意思,我这是老师的职业病。讲起来比较引经据典。我举几个例子吧,比如写作或者表演通常是表现自我冲动的升华;外科是想伤害别人的冲动中一种崇高的升华。受到创伤的人,有的去伤害别人,有的,通过帮助别人来升华这种创伤。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我明白了。难怪你会为他们做这么多。你说得对,还是要重新开始生活,放下过去。牧老师对心理学也有了解啊,这也算因病成医吧!”年轻的女记者露出理解的神情。
“不算成医,只是有需要才去了解的。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
“牧老师,谢谢你配合采访啊!”
“哦!不客气。虽然我是中文系的老师,不过我的学生也有不少做了记者。我很明白新闻调查的职业难度,得辛苦采访很多人,很不容易的。”
“但是能够写出一篇好报道,又特别有成就感。再辛苦也值得。”年轻女记者笑了。
善扬放下杯子,“好了,我该回去上课了,服务员,买单。”
“没关系,让我来吧。采访公务的消费,可以报销的。”
“那让你破费了。”
善扬目送女记者付钱买单,先离开咖啡店。她仍然坐着,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咖啡没有喝完,已经凉了。
这家咖啡店开了很久,出事前,善扬带着上云经过,曾经思量过“要不要去尝试看看”,不过上云对西餐和咖啡不感兴趣,小孩子喜欢的是炸鸡店那种快餐。今天是她第一次进来关顾。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很饿。
“请给我一份菜单,我想点东西吃。有什么推荐的吗?”
“牛排套餐很不错,8折优惠下来,只要24元。要不要来一份?”
“好。我还要黑椒烤肉、水果沙拉还有冰淇淋。”
“您一个人吃得完吗?会不会浪费呀!”
“快上吧!”
善扬将桌面上的食物都填进胃里,碗碟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然后她慢慢走下楼。
走出一段路后,她迫不及待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将吃下的东西毫无保留,全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