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俊辉出事的那天是9月7日。当天刮了很大的风,据说受沿海地区的台风影响,内陆地区有些城市的大风超过了十级。”
“老人都有一些琐碎的习惯,比如特别关注天气预报。因为年老体弱,身体状况极为容易受到气候的影响。比如有的老人因为突然降温,在户外受凉导致心脑血管骤然收缩发病。年轻人可以挺住的小小感冒,对于老年人来说,合并肺炎发作,都可能急性要命。您也不意外,对本市的气候一直都有在密切关注。事实上,在出事之前的一天,就已经有很多住户晾晒的衣物,一些杂物被吹落。”
“高空坠物伤人事件最近十年来,本地的报纸也常常有报道。物业对此比较警惕,在今年还发文通知过。”
“然而,谁也没想到,12号楼3单元602室阳台上的花盆会被风吹落,坠下阳台刚好砸到了路过的俊辉。”
“我后来跟负责代理律师的安教授要了卷宗。本来这些卷宗不该外泄的,但是我提出想作为社会资料用在论文里。安教授这个人也对我有过好感,还是答应我了。”
“当时坠落的是一排花盆,警察调查了现场,这家人的阳台靠近栏杆的地方,用铁丝串联起来,绑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花盆,那些瓦盆其实也不大,跟漱口的水杯差不多大小。”
“铁丝就棒在两端的栏杆上。虽然几年的户外风吹雨打,那两根铁丝生锈腐蚀了,但绝对不至于被风吹断。花盆之所以会脱离铁丝坠落,起因还是铁丝先从一端松开了。暴风牵扯着花盆,花盆的重量又扯着铁丝……”
善扬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男主人交代,原本在铁栏杆上绑了五圈的铁丝,住户平时碰擦直接,扯开了一两圈。因为养花,弄得阳台常年有各种飞虫蚊子,泥土常常松土时掉在地上,女主人每次收拾打扫都很厌烦,年轻的小夫妻为此吵架过。女女人坦白说,她跟丈夫提过,干嘛不摆设假花假绿叶,效果也有,还不用花太多料理。何况社区里本来绿化率高,花花草草还看不够?男主人则反驳说,本来就想买一楼带花园的,他喜欢亲近植物,如果不是因为钱不够,才不会买6楼。一有刮风下雨,花盆的泥土进水化成泥浆弄脏阳台,枯叶和招惹蚊虫蚂蚁多,搞得乱糟糟。”
“男主人怀疑,自己亲身绑的,怎么可能松开?女主人当时脸色变了。被追问之下,提及自己一次次整理打扫,相当厌烦。有一次一个人在阳台上发了脾气,忍不住想扯开铁丝,将这些花草全部丢掉泄愤。但解开后,还是又绑上了。大概再度绑上时,心急马虎,就没绑得像之前那么牢固。”
“于是,这起事件就被定性了。因为主人疏于管理好自己的阳台,对此负全责,这一户人承担过失伤人致死的责任。”
“本来,我是无法联想到这一点的。但是,那天我站在12号楼的楼下,仰头往上去事,看见您的身体突然升高了两个高度。您当时在取衣服,以您的身高,本来比较困难,固然撑衣杆可以够得着,但是手握的越偏尾端,就越费力,容易支撑不住歪倒,导致衣服掉地。可是您居然升高了。后来,我在您家的阳台上,找到答案。那是因为狗屋,木头做的狗屋,加上您整理的废旧报刊,堆叠起来,一起构成了两级台阶。”
“您的撑衣杆目测一下,约莫两米高。站在狗屋上,很容易就触碰到了隔壁单元,也就是您家的斜上方602室住户的阳台栏杆。我出门办事,在路边看见环卫工人用很高的竹竿帮着镰刀修剪枝叶,那么……铁丝会不会是被撑衣杆勾扯开?我的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越来越让心惊。”
“我问自己?怎么会呢!不会是真的吧!怎么会有人故意使坏?这个可怕的想法,我也没有别的证据,纯粹只是一种想象,我开始否定这个想法。可是我在您家发现,悬挂撑衣杆的是塑料钩子,您的撑衣杆是不锈钢的。钩子上居然会粘有铁锈?我找安教授要到了卷宗之后,不得不怀疑,是您暗中做了手脚。”
“那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总应该有动机吧!除非是有结怨。我联想其大家都说您的脾气不好,就开始猜测,会不会是您跟602室住户有什么矛盾?而您,说过那家的年轻夫妻常常吵架,噪音很大,影响到休息。我以志愿者的名义去了物业中心,跟一个值班的工作人员聊起来,为什么会觉得您脾气不好。原来,您常常投诉邻居,其中就有这一家。此外,还有一楼的某位婆婆喜欢在阳台上晾晒腌制的腊肉香肠,气味极为让人反胃,影响社区美观。您还投诉过楼下的某一胡,将房子租给附近的大学生,而大学生住在3楼,带着同学进来,不坐电梯,走路动作大,跑上跑下楼板都咚咚震动。您对噪音如此敏感,并且长时间留在家中。因此,我猜楼上的女住户发脾气扯动铁丝,您当时也注意到了。”
“说起来都是生活小事。可是因为一时间难以忍受而怒上心头,萌发杀机,也不是罕见的情况。我问过了我的先生,他修习法律,在犯罪学里,这种激情杀人进来频频发生。”
“但是您动了杀机之后,又有您多年工作从事理工科职业的理性习惯,那就是特别细致,连我的戒指直径少了1毫米,也可以注意得到,您不会采取很笨的办法来亲自动手。我想,您之所以敢于这样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安教授写过一篇法律文章。那篇文章刊登在本市的都市报上,谈论的案例是在本市另外一个城区的某个高层建筑,坠落物致人丧生。安教授给出的法理学分析是,如果难以确认具体是哪家住户掉下的坠落物,将由该楼全体住户共同分担。如果明确了侵权人,那就要承担全部的民事责任。”
“作为民事案件来处理,被侵权人拿到赔偿后,也就结案了。正因为这个案子太容易解决了,谁能够想到呢,一起简单的民事案件背后还有险恶的杀人动机?您应该还记得吧,您自己说过,订阅了十多年的本地都市报,而且闲来无事,每一份报纸都仔细读过。那么我猜您也一定读过了安教授的那篇文章,并且留有印象。所以您想到了利用坠落物伤人。”
“您预料到当天的恶劣气候,并在前一天夜里对铁丝做了手脚,在这种条件下,您再把芒果留在阳台上,俊辉势必会站在楼下,停留一段时间。或者应该这样说,俊辉这孩子,不管是死,或者受伤,都是您可以接受的结果。您的杀人动机介于这两者之间。”
“误将一个孩子最大的善意,当成坏心,于是想方设法,用这种难以被人觉察的伎俩,加害了那孩子。我说的对吗?您如果不同意,可以反驳我。”
中鹤沉默,按道理,他应该情绪为之激动,但是他没有。他的目光从善扬的脸上转移开来,看向天花板。
“然而,这都只是我的分析,您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可以被有力的指控。我也不打算……嗯,不打算揭露您。”
中鹤望着善扬,这才有点愕然。
“您的年纪这么大,身体也不大好,谁知道还有多长的寿命?尤其是,您也很可怜。您是您家庭关系的受害者不是吗?您一直觉得工作就是最重要的,疏于对家人的关切,您的高薪待遇,的确带给了家人具体的物质利益。您的女儿,花了您多年积蓄出国留学,嫁给了外国人,最后定居国外,又病逝在外国。无法回来陪伴您的晚年,算一算,您有过女儿,其实却等于没有。”
“再说到您的小儿子吧,只有三十来岁,是中年得子,您对他加倍宠爱,但他学业不佳,很早就辍学了,加入流氓团伙,19岁时出的事,被判刑入狱5年。这其实也靠您动用了社会关系才减刑到5年的。否则,其实应该是10年,那个时候出来,人生的一半都荒废了。您的儿子出狱之后,您给他钱,希望他做点正常职业,开个小店也可以。但他又令您失望了,居然花了钱不说,还是混混着度日。这些令您更加痛苦失望。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有这样的儿子,您只会觉得相当丢脸不是吗?”
“您的妻子,在您的口中是患病去世。其实也因为八九年前,在你们父子争执之时,她在一旁心焦忧虑,情绪激动,突发脑溢血入院的。在您的妻子去世的。您跟儿子关系闹得更僵,您不愿意再见到他,也不愿意在经济上资助他。这也导致,他非常恨您。”
“您60岁退休后,基于人之常情,变得门庭冷落,但最初几年,各种人脉关系还没断绝干净。于是,您还是返聘与设计院改制后的公司合作,担任特邀专家顾问,拿着顾问费。直到公司的人事再度更换,您才不再担任顾问了。”
“那个时候,是您最寂寞的时候,与请来的家庭保姆,发生了感情,打算跟保姆结婚。您原本已经同意房子给儿子,后来只有一半可以给儿子。为此勉强修复的父子关系,又崩溃了。这我就不必啰嗦了。”
“您不必觉得奇怪,这些,在您原先的工作单位,跟那些老职工闲聊。我有朋友是在那边工作的,很容易探听到。我这么询查您……请您别介意,为了俊辉那孩子,还有那对可怜的父母,我不得不这样调查清楚。至于您来这家医院,是早就已经联系了的。您说不用麻烦我来陪护,有您的儿子陪您。我也……不想在您手术治疗之后马上就打扰您。我特意选了您休养了这些天,康复了很多的今天。”
中鹤嘴唇蠕动,良久,只是牵动脸部的皱纹,叹了一口气。
“最可怜的,还是那孩子。可怜的俊辉,明明是出于一片善意,最后却糊里糊涂死于非命,坠入地狱。”
善扬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