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之后。
善扬凝视着女儿,她唯一的儿女,笑容被冰冻住。
这个柔美可爱的女孩子,整个人都凝滞。风吹起来,寒冷彻骨,上云的头发居然纹丝不动。
往常嫩白的皮肤泛出淡红的血色,此刻转为铅灰色,乃至青黑色。善扬企图动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彼此如同两尊雕塑。
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这恐惧像是逃兵目睹天罗地网收拢之时,涌起的绝望无奈。善扬颤抖着,就那么从灵魂到音调都颤抖着。
“小云,你说话,开口说话,你怎么了?”良久善扬凭借有生以来最大的意志力,终于手腕挪移,推动了女儿,一瞬间,上云内部“咯噔噼啪”,整个身躯崩坏,宛如打碎的瓷器,片片裂开,泼洒一地。
善扬听见自己凄厉地尖叫出来。这尖叫无比高亢,最后转为无声。
直至……将自己惊醒。
善扬终于在深夜里,无声无息醒来。这一刻的确是无声无息,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
片刻以后,她浑身淋漓汗水,像是跌落湖中。
现在,此刻,墙壁上的挂钟,凭借荧光设计,在夜间也清晰指示出时间是12点43分。善扬扭过头去,手指触碰屏幕下方的控制键,完整的日期时间是2011年的12月13日。
她在巨大的疼痛中,以两手捂住自己的面孔,久久不能拿开。
2009年12月2日下午5点半左右,13岁的S中学初二女生上云,放学后,走出校门不久,途径附近的银行,来不及回过神,爆炸的冲击令她丧失意识,倒在地上。身上的校服落满爆炸制造的粉尘,头发、脸部皆是鲜血。
重大犯罪案件在半个月内侦破,时近年末,两名劫匪企图抢运钞车,于是计划用遥控的炸药破坏运钞车。然而罪犯的铤而走险,未能掐准时间和良好控制爆炸物,运钞车只是轻微受损,炸死沿路路过的一名初中女生,伤及数十名路人。
主犯被判处死刑,两罪并处,从重惩罚。遗憾的是,最高的刑罚,便是死刑。无论施加什么样残酷的刑罚都不过分,不是吗?丧失至亲的人,仇恨如焚烧森林的山火,汹汹蔓延,等量的复仇难以浇熄,唯有加倍的追偿才可获得平衡。比如凌迟这种残忍的法定刑。这名罪犯该死,可惜现代社会取消了那些极尽繁琐的肉刑,无法尽可能延长痛苦的惩罚。
善扬永远记得那张脸,留着细小的胡须,单眼皮,双眼中的眼珠不能准确对称,仿佛缺乏睡眠没有完全清醒,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并没有认真思索过。
事发当天,善扬正在上课。
“但丁是中世纪意大利的诗人,担任过佛罗伦萨的最高行政长官,后来被流放,他的《神曲》长达一万四千多行,讲的是活人去幽冥世界的游历,是一部宗教背景的诗作,从地狱到炼狱,修炼洗净罪恶,得到赎罪后,再登上天堂。基督教认为人人都是罪人,因此,地狱、炼狱中所囚之人,都是有罪的灵魂,区别只在罪的性质不同,罪的轻重不一,所以……同学们,一个一个都东倒西歪的,这也是有罪的啊!懒怠也是罪啊!”
台下有人发笑。
“学校要是设立上课认真奖就好了,奖品就发餐劵吧。谁表现好,下课时给谁发一张。”
台下笑声扩大,不少趴在桌子上的学生,相继坐直身体。
大学的下午四点至六点连续两节课,听课的学生在憋闷的阶梯教室内,大部分昏昏欲睡,还有的学生目光炯炯,坐立不安,那也是因为惦记着去学生餐厅吃晚饭。自己也当过学生,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善扬心知肚明,只得调侃一下,
振作大家的精神。
在笑声中,大部分人振作起来。善扬趁着开玩笑的效果,阐述完自己对某个观点的看法,布置一道题目,完美收尾。然后去接女儿,母女约定了一起去外面吃饭。
下午5点40分时,她并不在女儿身边。
看着台下的学生因为笑话而哄笑,她也笑了。
她不在……她在笑。
体温消逝,鲜活的一个生命,冰冷,变成尸体。女儿,尸体?
当时自己不在……不在女儿身边……不在……
为什么自己不在。为什么?
善扬质问着自己,直到天色雪亮,她缓慢完成一天之始该做的事:刷牙、洗脸、平静得整理文件袋,放入手提包,梳理头发,整理衣服袖子,穿上鞋子,出门。
然后,作为一个大学老师,继续去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