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案件了结了,我听说楼上哪一户住户赔偿了一大笔钱,并且离婚了,将房子卖掉。我才定下心,不再忐忑。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恐慌淡化了,我却??无比羞愧,我竟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中鹤的拐杖颤抖,撞击到茶几,“我开始觉得芒果这条狗,是一切的诱因。我怪罪到芒果。准确说,我害怕看见芒果,当我放它出去,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可以安慰自己,外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与我无关。但当我看见芒果,它的存在分明提醒了我,我做过了什么。”
“正是因为芒果被你放出去,它才迫于饥饿,想起了俊辉那孩子喂过它,找到了28号楼的花园,翻找到了埋在花园里的狗粮。”善扬接着中鹤的话说下去:“也正是因为那户的女主人佳宜为此困扰,我才想要帮她,发现了芒果出没花园的真正原因。”
善扬无比哀伤,盯紧中鹤的眼睛:“我也是在追赶那条金毛犬的时候,被美岛社区的监控录下来,芒果意外中毒身亡,我们之间,被牵扯上了关系。我才基于同情,还有担当志愿者的敏感,发现那些有需求的受助人,主动去给予帮助,决定去帮助您。”
“为什么你不直接找我,而是让我自己看到传单去联系?”
“我听说你的脾气不好。而且主动去找,一般情况下,受助人会防备警惕,误以为是骗局。”
“所以你在我家的信报箱放了宣传单,希望自己去联系求助。”
“是的。”
“然后,你让你的志愿者同仁,将我转交给你接手?”
“没错。”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帮助过俊辉那孩子的母亲,他的母亲丧子后,有严重的创伤后遗症,也就是PTSD。后来他的父母拿到赔偿金后,匆忙离开了J市,将一些平时的物品丢弃了,不过,我的先生带回来了。那里面,有俊辉的日记。日记里提到,这孩子与你面对面打招呼过,但你没有理会他。然而我记得,您说对那孩子没注意过,完全没印象,同时您又表示,对楼上斜对角的那对年轻夫妻吵架相当不满。”
中鹤默认,也扭头看向阳台。
良久,中鹤转回头看向善扬,露出沉痛的笑容:“好了,该说回正题了。”
善扬不解。
“我一开始问,牧老师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您的意思是?”
中鹤取出一张纸条。
近看,善扬认出是一枚资料卡,过去在飞电子时代,做研究者摘引资料常用这种小卡片。
中鹤递给善扬。那段文字再熟悉不过。
——扬人善事,隐他过咎,人所惭耻处,终不宣说,闻他秘事,不向余说。《优婆塞戒经·自他庄严品》。
“牧老师,你真的只是基于同情我年老,没有几年可活,而不忍心揭发我吗?”
“我那天在看到宣传单之前,去买安眠药。当然了,安眠药是处方药。所以我在那之前去了高新区的一家小医院,请医生给我开了药。我拿着处方没有在医院拿药,而是去了药店。小型药店管理没有那么严苛,我又只是买处方上的小剂量,于是我在不同的药店买了足够多的安眠药。”
“您想??自杀?”
“对。”
“是你救了我。牧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当你开始旁敲侧击,各种试探的时候,我开始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这种想法太过模糊朦胧,就像是,雾里面的过路人。我抓不住,看不清楚。直到,你去医院找我,给我讲了那个故事。”
善扬喃喃自语,重复了一遍:“奇妙的想法?”
“那个故事的内容我很清楚,从你开始说起,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对此我不感到奇怪。我觉得奇怪的是,当你猜中了全部的真相,不,也不是全部,有些细节你分析错了,但不影响主体的真相。你知道我是凶手,却不想揭发我,你说,你同情我,因为你还去了解了我的家庭过去的经历。”
“我承认,我的家庭经历,换成任何一个人,有所了解后,都会唏嘘感慨。从而体谅我的性格脾气变得糟糕。但是,这不足以抵消我的罪行。”
“牧老师,并不止是你调查我,观察我。我也可以了解你,对吗?”
善扬端起杯子,但杯子触手冰凉,她有点慌乱,想离开,但身体却坐在原处,没有起来。
“你,牧老师,牧善扬,一个优秀的大学教师,曾经有过第一次婚姻,这次婚姻失败了,你和前夫不欢而散。你的前夫,也是一名大学教授,在担任了博士生导师后,与一名女学生发生了不伦之恋。最令你伤心的是,这位教授选择了跟你离婚,与女学生同居,并且双双出国。法庭的判决当然支持你,孩子也判给了你。那是一个可爱的女儿。”
“虽然离婚了,但你还是很坚强,跟女儿一起好好生活,并且换了一所大学任教。学校给你分配了教师宿舍,同时,你也买了房子。就在附近的山水小区,距离美岛社区很近。”
“你跟女儿的生活安定平静,没有再组织家庭,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学术研究和教学,很快就升了讲师。直到两年前,你的女儿意外在抢劫银行的爆炸案子中被炸死??”
善扬豁然站起身。
“这件案子不到半个月就破案了,犯罪人被捕之后,按照危害公共安全和抢劫银行两项罪名从重判处死刑。牧老师,你的女儿就这样被害死了,而你只能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那个害死你的女儿的人,就这样被判处死刑了,你恨他,你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是你无法这么做。现代社会是讲法治的,法律代替被害人来维护公平正义,法律来惩罚犯罪者。而你,你作为你女儿的至亲,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等着看着,观望着,然后??”
“你,你住口。”善扬听见自己的声音,只觉极为陌生,又尖又细颤抖得厉害,仿佛风中的寒鸟鸣叫。
“你的仇恨早就变成了火山,但是现实却让你的岩浆你的怒火,统统压抑着,变成了一座看似死火山的活火山。牧老师,你找不到时机爆发,你也没有理由,没有对象爆发,所以你才选择了转移,对吗?”
支撑双腿的力气都像是被什么怪兽抽走了,善扬只觉全身发软,瘫倒回沙发,她想说点什么,但是舌头和喉咙内的扁桃体都失去了控制。
“你觉得做一个志愿者去帮助同样是受苦受难不幸的人,你就会好过,能够心安理得活下去。你主动去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之前帮过了好几个人,然后你又找上了那孩子的妈妈,你又找上我。但是这些根本就是欺骗自己。你想亲手复仇,为你可爱的女儿复仇,你却没有复仇的对象。最后你选上了我,我。”
善扬全身剧烈颤抖,抓起手提包和外套,往门口走去。
“牧老师,根本就没什么袖子布块吧!也没有什么保留了防水粉底的铁锈是,对吗?你不过是以此来诱导我承认而已。尤其是隔了几个月,还能闻到香味这种事,纯粹是你的捏造。”
善扬打开门,头也不回,如同遇到了老鹰的兔子。
“牧老师,你别走,你必须听我说下去??”
她连门都顾不上关好,冲到电梯口,“啪啪”连按电梯的按钮,电梯门合上,才闭上眼睛,心跳得几乎要破开胸口飞出。
直到她走出了老远,才发现自己胸口抱住手提包的位置,痛得厉害。松开手提包,往内衣露出的部分看,手提包金属拉链因为太用力而压进皮肤,出现了淤血痕迹。
中鹤的声音和话语像是无边无际的黄蜂,在脑袋里遮天蔽日地轰鸣着。黑沉沉的蜂群里面浮现出中鹤的脸和嘴巴,那张位于扭曲古怪的面孔上的嘴巴,仍然在继续说着:
“复仇??复仇的对象??”
“复仇??”
“你选上了我,我??”
而同时,另外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小脸,叠加在中鹤的脸上。善扬记得,出现在梦中,一再出现过的,女儿上云的脸。从温热变成僵硬冰冷,脸和身体,最后都化成了灰烬。世界上就没有上云了,没有女儿了。
“我的女儿??”
善扬坐到地上,再也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