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岛社区大门,保安通过无线电通讯联系上屋主况佳宜。
“好了,确定了,您可以进来。”
“谢谢。”
凭借记忆,不到五分钟,善扬就走到佳宜所在门口,按下房号,因为就在一楼,在玻璃门外,善扬都可以听见室内可视对讲机发出的嘟嘟声。
“请进。房门我也开了,直接进来。”
善扬推门而入。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我也是事后问了真英,她说送走了。小乖特别警惕,一直跟紧它,大概察觉到真英想要抛弃它。不过,真英说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人帮忙,直接带走了小乖。那个带走小乖的男人,真英说她认得他,是一家废品回收公司的小老板。真英在学校当清洁女工,常常有清扫整理的大堆废纸和矿泉水瓶子,也光顾过那家。不过那男人没有认出她。”
“嗯,幸好真英认得,跟你也说过。不然我也找不到那个带走狗的男人了。”善扬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小乖没打针,其实算是野狗,我们作为房东,出了事恐怕也要承担连带的责任。”佳宜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
“这的确是。”
“真英还好吗?她老公吉良,还在开通勤车吗?我听说判决下了,就等赔偿金执行转账了吧。”
房东太太佳宜躺在一把躺椅上,落地窗外的天气阴沉沉,室内暖气开得充足,善扬脱了外套取下围巾,只穿一件针织衫,也不觉得冷。
“我衷心觉得,牧老师你太高尚了。这么帮他们一家,而且考虑那么细心,给他们找俊辉生前的录影,还有养过的狗。”
“也没什么,只是想帮帮他们,有一些可供回忆的东西。你不是也免除了他们欠的2个月租金吗?”
“那是应该的。小孩都死了,怎么忍心那个时候找他们催收房租。”
“对了,我想请你帮我问一下,收养小乖,不,是小辉的新主人。小辉一直呆在他家吧?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
“这个很容易。我留了贵升的电话。不过,问这个做什么?”善扬觉得奇怪。
“请你先帮我问问吧。”
“好的。”
善扬掏出手机,找出贵升的号码。
“你好,我是牧老师,想问你一个小问题。对,关于小辉的……我记得白天你都是放养的,没有给狗拴链子。晚上呢?晚上还是拴着对吧,就用一根绳子拴在门前的柱子上?好的,我知道了。”
善扬放下手机,看向佳宜。
“那就是说……小辉一直都留在那家人那边。”佳宜若有所思。
“怎么了?”
“恐怕,是我自己太过敏感了。我总觉得,小乖,不,小辉有时候自己偷偷找回来。”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看外面……”
“嗯?”善扬走到落地窗前,外面一切如常,并无特异。
“我们的房子是美岛社区二期,所以,一楼的住户都附送了一个小花园。你往左边看。”
“嗯。没错。”
“那个小花园,我怀孕前还种过一些花草。后来确定有了宝宝,就懒怠打理了。渐渐就荒废了。”
善扬眼里的小花园,的确是没什么像样的植物,加上此刻正值冬季,分辨不出的几株植物,都光秃秃几残余枯枝了。倒是花园外侧的绿化带,属于公共区域的那一片,蔷薇都开了。
“最近,也就是吉良一家搬走后,我总觉得,半夜睡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的小花园活动。我就猜,会不会是小乖,被送走了又记得路线,自己找回来了。上周,我先生外派公干。就我一个人在家,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就惊醒了。窸窸窣窣的,像是在挖土一样。我挺着肚子,轻轻拉开窗帘,借着外面一点地灯的光线,朝着小花园看过去,一个黑影倏忽闪过,我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但是大致按照体型,很像是动物。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是狗?如果是狗,难道是小乖?”
佳宜习惯称呼那只黑白花色混杂的狗小乖。
“我来了好多次美岛社区,遇到过几次猫。会不会是猫?”善扬提醒佳宜。
“你觉得也可能是猫?”
“嗯,因为一般高层住宅的居民养狗,夜间不会随便放宠物狗出来运动,好几道安全防备的门禁,很麻烦。除非是猫,猫这种宠物,自由度很大,主人也不习惯拴起来。我记得,我看过两只相当肥壮的大猫。”
“不是猫。”佳宜努力回想一下,否定善扬的说法,“一来晚上我的确看不清具体样子,但是,那种体型,还是比猫要大。你说的那两只肥猫我也见过,绝对不是。我也可以肯定,邻居们的狗不会半夜任由它们自由活动的,美岛社区公布过城市宠物管理条例,我当时就是被投诉过,怀疑小辉不安全,要求处理。”
“所以,你这才怀疑是小乖找回来?不过它现在的主人那边确定,晚上也不会放任小乖自由活动。我想,也许是意外跑进来的流浪狗吧!附近的几所大学,年轻的学生常常心血来潮养了宠物,没多久就抛弃了。”
“这倒很有可能。”佳宜眼睛一亮,忽然松一口气。
“你好像,特别在意这件事?”
佳宜有点不自在,双手按住腹部,略带紧张,“那个,该怎么说呢。虽然是现代社会,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俊辉那孩子出事后,我常常觉得不安。”
善扬倒有点出乎意料,佳宜因为怀孕而圆润的脸孔,的确有几分惶恐。善扬安慰:“那只是意外,与你无关,怎么会觉得不安?”
“可是,是我逼迫真英送走了小辉的。而且担心俊辉强烈反对闹脾气,我还提醒真英,最好是背着俊辉送走小乖。没了狗那几天,我看到俊辉垂头丧气,特别沉默。那孩子沮丧的样子,让人看了心也难受,非常可怜他。自从俊辉养了狗,一放学就陪那只小狗玩,个性也变得开朗多了。他们一家人说说笑笑,还带着狗一起去后街吃饭聚餐,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还是挺和睦的一家人。俊辉出事后,我真的有一些愧疚。如果那只狗还跟着俊辉,也许,会提醒他小心从天而降的危险吧!”
“唔?你这样想啊!”善扬喝口水,抿着嘴没有咽下去。
“嗯。我这种想法出现后,一直在脑袋里打转,挥之不去。我也不好跟我先生讲。我也没什么朋友在J市,找不到人说。我跟我先生,都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找到J市的工作,买房定居下来。我准备要孩子,那家小公司也不愿意留我继续做事,先生支持我辞职了,生了孩子以后再考虑求职。家庭收入减少了,我才想着干脆清理简单装修一下地下室,用来赚取一点房租补贴也不错。结果,就是这家人出事了。租客意外丧生,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胸口堵塞不适,不管是迷信的角度,还是……如果我一开始没有为了几百元出租地下室,现在情况应该完全不一样了。我,我总有点……”佳宜没有再说下去,抱住胳膊,室内温暖如春,她似乎仍然觉得冷。
“这……你这只是一种推测。你也没有做得很过分,考虑到安全,也是应该这样做的。或许,你是因为孕期当中,情绪容易波动,很容易胡思乱想吧……”
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佳宜听出来,那是自己先生回来了,她整个人呈现出松弛喜悦来。
“你先生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
“牧老师,你这个人很好。下次继续来坐坐吧,我特别欢迎你来。”
善扬一笑,“好的,我会再来的。”
佳宜的先生看起来相当年轻,戴着黑框眼镜,放下腋下夹着的公文包,换上拖鞋,“是牧老师吧!我记得你。”
“孟潮先生你好,我陪佳宜聊天。你回来了,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再见。”
出了走道,按过一侧的按钮,推开玻璃防盗门,善扬向右转,沿着小径瞧过来,佳宜所住的28号楼一楼附带的小花园,有一扇铁栅门,与佳宜家中的阳台开口相连。距离小花园三米处,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通道。俊辉一家,曾经每天出入这条通道,从地面走下去,进入只有日光灯和少许阳光的地下室居住。
善扬只下去过一次,也就是陪同真英吉良搬走的那一次。地下室内缺乏日照常年郁积的霉味,令她印象深刻。
站在小花园外侧,善扬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凝视她。那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脊背上,令善扬不能疏忽。
善扬猛然转身,背后是空无一人,美岛社区的下午,静谧而平和,寒风穿过繁茂的树丛,间或传来一点呜咽。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
这个社区绿化率太高,在枯黄的草地和频繁落叶的树木之外,还有一些常青灌木和耐寒越冬乔木,密集包裹着贴满褐色外墙砖的楼宇。刻意设计为园林格局的美岛社区,分布着石块埋成的曲折凹凸不平的狭窄小径,以及几条平整宽阔的沥青主干道。大部分居民习惯性走平整的主干道,此刻是下午五点多,背着书包的小孩子,挽着购物袋的大人,渐渐多起来。还有人驾车停放在主干道,善扬站到草皮上,避让开。
前行走到主干道,只要走到尽头,就可以从西侧门口出去。途中经过12号楼和楼背后的小型网球场,善扬仰起头,如果不注意,平时楼顶上的长短不一的细细的避雷针,融入天空背景色里,很难注意到。比起更早时候来过的社区环境,住户阳台上几乎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10岁的小男孩俊辉,就是在2011年9月的某一天,经过12号楼的正面发生意外。
说起来,善扬只在那段视频和照片里见过这个小男孩,看起来内向沉默,脸孔清秀,短发均匀覆盖在额头前。骤然一眼分辨不出,视频里活泼跳动的街舞男孩,跟他是同一个人。几个月前满头汗水,因为得奖了挽着爸妈的胳膊兴高采烈,而今不存在于世界上了。12号楼中间的2单元6楼的602室住户,便是这起悲剧的源头。
本就阴沉的天色因为暮色和堆满密实的云,越发暗沉。继续降温下去,照天气预报的说法,这些云中的水分凝结为细小的结晶,明后天开始降雪。
善扬捂住胸口,那里面隐约疼痛起来。她回过头,继续朝着侧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