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蓝衣将掰开的半只蜜柑递了过来,她伸手接了,忍不住调侃道:“今日我这般待遇,只怕是上官凭日夜梦寐以求的罢。”
上官凭对谢蓝衣,只恨不能将心掏了出来,处处千依百顺,当真是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掌心怕跌,不知如何才好了。
谢蓝衣白了她一眼,想及上官凭,心中不由深感甜蜜。
“你们都不小了,你就没想过为他延续香火?”贾襄问了一句。
谢蓝衣僵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好一会才有气无力道:“这个……日后再说罢。”
你与石楠这些日子有意无意的总是再提,我怎能不知,只是……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只在脑中略略的想一想自己挺个大肚子,站不得、坐不得的模样就觉冷汗涔涔。
贾襄对她知之甚深,早知她心中所思所想,倒也不再提起,只是笑吟吟的吃蜜柑。
莲儿悄无声息的进了厅,收拾了茶盏,正要离去。
贾襄从来也不将她视作丫头,见她进来,便笑着伸手拉住她,又将手中的半只蜜柑递了给她:“这蜜柑可要好好尝尝,风味绝顶独特,离了这里,是再吃不到的。”
莲儿听了这话,不觉一怔,遂依言放下手中茶盏,取了手帕拭了手,接过蜜柑尝了尝,只觉入口甘甜清香,滋味甜美。然似乎与平常蜜柑也无区别:“小姐又在哄我了。”
贾襄轻轻一笑,悠悠道:“你今儿吃的可不是一般的蜜柑,这蜜柑乃是南岳谢蓝衣亲手剥的,日后便是到了上官凭的面前,你也可昂首挺胸的说上一句,我吃的可是谢蓝衣剥的蜜柑,你可曾吃过。想来那上官凭必是面如土色,哑口无言……”
莲儿噗哧一声,斜眼看着谢蓝衣,笑了起来。
谢蓝衣干咳了一声,没好气的瞪了贾襄一眼。
“你这张嘴,如今可是越发的促狭了……”
檀远悠离了小院,上了马车,吩咐了回驸马府,自己坐在车中,想及往事,倒是很发了一回怔。待得到了驸马府前,下车迈步入门之时,犹觉神思恍惚。
连管家匆匆迎了上来,禀报说慕容三公子已在厅中久候多时也不曾听得入耳。
只随口问了一句:“玥儿呢?”
那管家愣了一愣,答道:“小郡主去了长公主府,怕是向晚才能回来。”
檀远悠点了点头,跨步走入厅中,忽一眼见了慕容源晖,倒忍不住吃了一惊,才想起适才管家似乎有禀告过自己。他顿了一顿,还不及说话,慕容源晖面色不悦道:“你怎么独个儿去了那里,不是说好我同你一道去的。”
他与檀远悠素日交好,言谈之中便也不甚避忌,只是脱口而出。不料檀远悠此时心中正自郁郁,骤闻此言,顿觉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是冷笑了一声,走过去坐了下来。
慕容源晖觉出他的不悦,他也知檀远悠其人优柔多情,一旦触动旧情,难免节外生枝,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远悠,这个女人是惹不得的。”
檀远悠漠然道:“我不过视她为故友罢了。”他心中不悦,言语便见生疏。
慕容源晖苦笑起来,他们兄弟二人执意邀了檀远悠回京,其实是想要令他与虞嫣重归于好,岂料终究难以如愿。非但檀远悠,便是虞嫣也始终只是淡淡的,浑然没了当年的痴狂。让人几乎疑心当年之事竟是春日一梦,梦过了无痕迹了。
“远悠,她是个麻烦,可远观而不可近看……”慕容源晖慢慢道,脑海中不由记起那个女子的容貌,所谓红颜,大多薄命,你不去寻麻烦,麻烦却也挥之不去。
二人悠悠闲闲的过了几日,眼见得已是腊月八日。小院之中早已打扫干净,门联桃符亦早备好了,只待三十守夜之时贴上。
谢蓝衣半靠在檀木圈椅上,抬眼扫了一眼打扫得焕然一新的小院,抱怨道:“石楠原说是除夕之夜便会回来,今儿已是八了,却连人影也不曾见。”
贾襄漫不经心的揉着怀里雪球的脑袋,淡淡道:“才八,也还没到除夕,你却急的什么劲,她既说了会来,想来必会赶了来,你有何必挂怀。”
莲儿刚好捧了茶进来,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笑道:“只怕不是挂记石姑娘,是惦记着上官公子罢。”
谢蓝衣原是有感而发,又怕贾襄取笑,因拿了石楠当作说头,被莲儿一语道破心思,不觉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个死丫头,成日介的满口胡说,可不是皮痒了。”
贾襄原来也不曾想到那一层,听了这话,不觉抿了唇,轻轻笑起来,却也不说话,只拿了一双妙目似笑非笑的看着谢蓝衣,秋水明眸之中满是促狭。
谢蓝衣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跳了起来:“算我怕了你们,你们继续说,我出去走走,寻些乐子。”说完一溜烟的出去了,连头都不曾回。
贾襄哈哈大笑起来。她近来心情甚是轻松。后事又都有了打算。有些繁杂之事便也索性装作糊涂。对于杜曜廷更是视而不见。只管悠然度日。
又强行拉着谢蓝衣往绿萼岭走了几次。将一路环境地形尽数看在眼中。闲来便取了画纸。随意涂画。已在考虑如何因循地势。建造寒萼书院。
只是夜半人静之时。想到自己这几年地人生。亦会暗暗感慨。念及萧青、岳离涵与叶飘零心中仍不免有剪不断。理还乱地深深无奈。
贾襄坐在温暖地房内。捧着热茶。看着窗外地雪。想着石楠。不由得叹了一声。
“石楠此刻不知到了哪儿了?”她转头看了谢蓝衣一眼,道了一句。
谢蓝衣舒舒服服的靠在贵妃榻上,听了这话,不由剑眉一扬:“活该,谁叫她早几日也不回来,如今回来,刚好赶上这等天气,可不是遭了天谴。”
火盆上的几瓣柑皮,被炭火一烤,发出清幽的香气,充盈一室。
门外忽然有人接口道:“我若是遭了天谴,那你可要面对了,所谓的天灾,应是如此。”声音娇媚甜糯,令人神为之荡,魄为之消。
谢蓝衣僵了一下,不由的朝天翻了个白眼。
她适才便已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只因脚步声是二人齐至,因此她也不曾疑心是石楠,只道是旁人,说话便不曾留心。却不意被石楠当场便抓了
贾襄笑着起身去开房门迎她,边走边笑道:“昨儿蓝衣还在挂记你,你今儿就到了,我们原想着,怕是不到最后时刻你都回不来。”门一拉开,便是一股寒风灌了进来,她在屋中,穿的原就单薄,被这风一吹,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
石楠见她亲自来开门,急急的快走了几步,笑着拉了她手道:“这天寒,怎么你还亲自来开门,仔细伤了风,快些进去。”贾襄笑了笑,便也随她回了屋中。
石楠与另一人一同进了房,二人皆穿了厚厚的蓑衣,不辨容颜。待得脱了蓑笠,解开蓑衣,谢蓝衣这才见了另一人的面目,不由很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宁小子……”
贾襄也怔了一下,掉头看去,见那人面如银盆,清秀俊美,不是宁宇又是谁。
宁宇昀笑嘻嘻的向着谢蓝衣躬身行礼道:“表嫂子,我在路上见了表哥,他令我好好照顾着你,让你务必乖乖的,莫要惹是生非,灯节之时,他必回来,陪你放花灯。”
谢蓝衣一听这话,便知他所言不实,且莫说上官凭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便是会说,又怎会令宁宇昀代传这样的话来。当下冷嗤了一声,斜眼扫着他:“臭小子,这么些日子了,还是不曾学会如何说话,你若觉得舌头太也长了些,我倒不介意帮你截短些。”
宁宇昀唬了一跳,忙退开两步,嘿嘿一笑,先前那些话原是石楠令他说的,既已说了,也算有了交代了。回过头来,又向贾襄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四姐安好。”
对贾襄,他却是不敢怠慢失礼,毕竟贾襄也是北轩当朝的皇后。即使贾襄此时容颜大变,他也不敢过分的抬头打量,只悄悄的抬了眼皮望了几眼。
贾襄忍不住摇了摇头,第一眼见是宁宇昀,她心中便自明白了。
“皇上近来可好?”她问道,神色淡淡的,不见喜怒。
宁宇昀听她提及萧离,忙肃容恭声答道:“皇上身子很好,只是日日惦记四姐,茶饭不香,略见消瘦……”
贾襄淡淡的笑了一笑,问道:“这话却又是谁教你说的?”她眸光温润,神色婉然,其实毫不凌厉,看在宁宇昀眼中,却是心头一震,笑容也僵在了面上。
“之前的话是石楠姐姐教我说的,只是想要打趣谢……谢大哥几句。这几句话,却是真的,绝无虚言。”宁宇昀苦笑,这等天气,额上却也见了汗。
谢蓝衣撇嘴,拿眼瞥着石楠。石楠一笑,并不理她,只是坐在那里,悠闲的喝着果茶。
贾襄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远道而来,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去罢。这些话我都已知道了,你去外头寻莲儿,对她说,是我说的,让她安排你在偏院住下。”
宁宇昀不敢再胡乱说话,忙应了,急急的出门去了,却连蓑衣也忘记了穿。
石楠见他慌乱,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向贾襄道:“这小子,倒是怕你怕得紧。”
贾襄苦笑摇头:“他哪里是怕我,他怕的另有其人,我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你怎么让他跟杜曜廷住在一块去了?”谢蓝衣好笑的在一边道。
贾襄略有寒意,伸手取过一边的暖手炉,抱在怀中,懒散道:“让他们住一块,也好有商有量,便于联通一气,互相监督。
宇昀……也确该让他吃些苦头。”这小子,这么些年了,总还是毛毛躁躁的,让他在杜曜廷手下吃些苦头,学些乖,于他将来反有好处。
谢蓝衣与石楠互看了一眼,不觉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宛然,你也不怕偏院闹出人命来。”石楠笑够了,在一边闲闲的说了一句。
“有谢大侠与石女侠在,这些事情,哪还需要我操心费神。”贾襄轻笑,浑不在意。
“你怎么和宁小子一同回来的?”谢蓝衣忽然扬眉向石楠问道。
“在路上偶然遇见了……”石楠看了贾襄一眼,无奈的摇头道:“这小子见了我,活似见了菩萨一般,求着要跟我一同,我实在推脱不过,又想着,反正院子里也住了个杜曜廷了,加上他,也实在并没什么,便带了他一道来了。”
贾襄懒懒道:“来便来了罢,多他一个也不多,刚好也可给杜曜廷寻个伴……”
谢蓝衣嘿嘿一笑,抢道:“免得杜统领闲来无事,不安于室。”
月三十,巳时过后,雪渐渐止了,满目皆是银装素裹,恍如瑶池玉宫一般
贾襄伸手推了窗,立在窗前,微微的发了一回怔,回头吩咐莲儿道:“将前几日翻出来的那匹火绡拿了出来,再叫人将后面梅树林里的亭子打扫收拾一下,拿那段火绡将四面围了起来,今晚我们便在那里守岁。”她想了一想,又道:“叫人扫雪的时候当心些,只扫一条小径,莫要将雪踩脏了,坏了兴致。”
那火绡还是年前北轩托了长公主虞嫣之名送来的。传说火山之内有蚕,生于火长于火,以火焰为食,历百年方能吐丝成茧,名为火茧。以火茧抽丝所得薄绡,谓之火绡。
火绡乃极珍贵的物事,用来裁制衣裳,即便是数九寒冬,身着单衣亦不觉寒冷。若是用来作为幔帐,则帐内温暖如春,寒气不侵。
莲儿应了一声,笑道:“今儿要用些什么菜肴,我顺带着吩咐他们准备。”
年货府中是极多的,北轩南岳都送了不少珍稀的东西来,前几日,长公主府与驸马府又送了多少新鲜物事来,直堆得厨下满满当当,几乎连个转身的地都腾不出来。
贾襄听说厨下都已放不下了,不觉失笑,只令将东西拿了出来,院中当差的每人得了一份,另有剩余的又分了许多给临近的穷人家,如此才算是解了厨房的危难。
“无需过分准备,只是做几样清淡适口的菜肴,要口彩好些的。今儿守岁,晚间自是不会睡的,多备些精致糕点。再备几个红泥小炉,炖些雪蛤,搁在炉上慢慢熬着。”
莲儿点头,一一记下了,犹疑片刻,又问道:“那院里的人……何时让他们回家?”
贾襄点头道:“酉时前,让他们将各项东西都备好,就让他们各自回家罢。”因是过年,五日之前,所有院中之人已每人赏了十两银子,令他们各自送回家中置办年货去了。
莲儿答应了,便辞了出去,将将走到门前,忽然又想起一事,因停了脚步向贾襄道:“小姐,偏院里的那两位,该如何安排才好?”
贾襄抿了唇。眸光流转。轻轻一笑。答道:“送一桌酒席过去偏院。让他们一同守岁吃饭即可。”想来这一餐饭。会让偏院中地二人都永志不忘罢。她有些促狭地想。
莲儿怔了一下几乎便要大笑起来:“那他们能吃好么?”
“这个……与我又有何关系呢?”贾襄含笑莞尔。樱唇勾起顽皮地弧度。
莲儿噗哧一笑。转身正要出门。贾襄却忽然又想起一事。因出声叫住了她:“莲儿。院子里有株月桂树。去年我酿了坛青梅酒埋在哪儿。你叫人去将那酒起了出来罢。”她一面说着。一面拿手指了指院子偏左地一株桂花树。
莲儿应了。却没出去。反而笑道:“去年地酒。味道怕还不够醇厚。依我说。倒不如我回府去一趟。都府中还有少爷自东海带来地‘碧水竹’酒。那酒小姐是尝过地。味道极醇厚地。也不易醉。我拿些来。大家一同尝尝。不是很好?”
贾襄听到‘碧水竹’三字。不由斜倚窗前。微微地发了一回怔。还是摇了摇头:“天气虽好了。路上积雪却厚。却又何苦跑上这一趟。你仍去起了那酒罢。”
莲儿隐约猜出她的心事,因抿嘴一笑:“小姐这是在担心睹酒思人么?”
贾襄微微尴尬,瞪了她一眼,嗔道:“小小丫头,满口胡言乱语。只是叶府如今乃是是非之地,我是担心你进进出出,难免被人注意,若惹来祸事,那便不好了。”她口中虽说得强硬,心中不免又担了几分心思,却又不能宣之于口,只得暗暗叹了一声。
莲儿去后不多久,谢蓝衣兴致勃勃的走了进来:“听说你让宁小子和杜曜廷一同吃守岁饭?”她过来寻贾襄的时候刚巧遇见了莲儿,莲儿来小院也有些日子了,与她早已混得熟了,也不待她问起,便幸灾乐祸一般的将事情尽数倒了出来。谢蓝衣原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一听了这话,自是乐得东倒西歪,忙忙的过来问话。
贾襄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微觉寒意,听了这话,便随手关了窗,似笑非笑的瞄了谢蓝衣一眼:“你很好奇,很有兴致,是么?”
“那是自然。”谢蓝衣不疑有他,信口回答。
贾襄悠闲的走到桌前坐下:“那我便成全了你的一片心意,今儿晚上你便去小院陪他们一同守岁罢。”她笑着调侃,伸手提了始终温在一边炉上的果茶给谢蓝衣倒了。
谢蓝衣知她只是信口取笑,却也不以为意,只是闲散的伸了个懒腰,拿了桌上果茶,喝了一大口:“又是一年了。”这日子,过的还真是快啊
“这是谁在自怜自艾,我可不曾看错罢,居然是我们谢大侠……”门外传来轻柔甜糯的笑声,低低的,柔柔的,百转千回,直酥到人骨子里去,正是石楠到了。
贾襄斜斜的靠在椅背上,对石楠笑了一笑:“过来坐罢,怎么今儿穿的这么单薄?”
石楠今儿穿了一身石榴色百花云纹锦高腰襦裙,她肤色原就白皙,穿了这么一身,便愈觉肌肤如玉,光彩照人,大有欺霜赛雪,艳压红梅之感。听了这话,便扬眉一笑,答道:“今儿可是守岁的日子,自然要穿的鲜艳些,也好讨个吉兆。”
谢蓝衣听了这话,便点头一本正经道:“确该穿得艳些,待过了年,可不又老了一岁,离着人老珠黄又近了一步。这吉兆自也是该讨的,趁着来年还可算得上风韵犹存之际,赶紧寻个夫家,免得将来没人要。”一言未了,自己早已捧腹大笑起来。
石楠撇嘴,抄起桌上的蜜柑兜头盖脸的便砸了过去。谢蓝衣哈哈大笑,掌影翻飞,毫不费力的便将蜜柑尽数接了下来,重又丢回果盘之中。
贾襄便笑微微的倚在那里看着,半日,才悠悠的道了一句:“记得那时在胜京,石楠也曾拿了东西胡乱的砸,我如今记性不好了,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拿了什么?”
谢蓝衣大笑道:“那东西,其实今儿我们这桌上也是有的……”
“哦,却是什么?”贾襄故作讶异的问道,纤长的眉高高挑起。
谢蓝衣动作俐落的跳起,闪过石楠挥过来的一掌:“可不正是茶杯它爹……”
石楠气急,跳起来追着她打,怎奈谢蓝衣轻功高妙,在室中更是灵若游鱼,滑如泥鳅,总在毫厘之间,却是丝毫难耐她何。旁边贾襄尤且讶然问道:“茶杯它爹却是何物?”
谢蓝衣笑嘻嘻的还不曾开口,此刻,莲儿偏偏迈步自外间走了进来,刚巧听了这句,因随口答道:“茶杯它爹?难道是茶壶……”
谢蓝衣忽然听了这句,顿时捧腹大笑,也顾不得石楠还在后头追打她,只倒在贾襄身上笑得眼泪汪汪,终于被石楠抓住,一顿粉拳好好伺候了一番。
莲儿茫然的站在那里,满面皆是疑惑之色。
众人笑闹完了,眼看着也将至午时了,又一同用了午饭。吃了饭又说笑了几句消了食后,贾襄便将几人都撵了出去,说是各自午憩一会,晚上再好好聚上一聚。
酉时末的时候,谢蓝衣推门进来,看见贾襄正闲闲的歪在榻上,仔仔细细的绣着手中的一只锦囊,便随口问道:“今儿怎么想到做这个了?”
贾襄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抬头,答道:“初二的时候,玥儿与璇儿会过来拜年,我想着也没什么可送的,倒不如做两个锦囊,装上几个金锞子,只图个吉利罢了。”
谢蓝衣耸耸肩:“莲儿已令人将亭子收拾好了,这便去罢。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也热闹有趣。”她口中说着热闹有趣,面上却终有落寞之色。
贾襄知她心中毕竟有些挂记上官凭,便也轻轻的笑了一笑,也不去主动提及,只是起身穿了火狐皮的斗篷,又带上连衣的帽子,携了她手,道:“今儿可是岁尾年头,大家只是热热闹闹的过,却不许提不开心的事。”
她平素极少穿大红衣衫,今儿为了应景,却也换了一身红衣,难得的娇艳出尘。
二人并肩携手径往后院梅子林。此刻正是腊月,枝叶光秃,原无甚景致可言,幸而下了几夜雪,铺陈了遍地雪白,林中琼枝如玉,恍如仙宫玉宇,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林中之前便有一条小径,是用了各色鹅卵石铺设而成,道路颇窄,不过勉强能容二人并肩而行。莲儿便令人小心翼翼的将小径扫了,径旁白雪竟是丝毫未动,这一番走了进去,当真是冰天雪地,惟小径五彩,道旁枝上挂了几盏气死风灯,又蒙了红色的桐油纸,灯光落在雪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芒,越发觉得景致清幽柔美,几不似人间。
“莲儿那丫头,还真是会办事。”谢蓝衣点头赞了一句。
贾襄左右打量了一下林子,不由赞了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
谢蓝衣哈哈一笑:“如今她可是你的丫头了,你说这话岂不是有王婆卖瓜之嫌。”
贾襄哑然失笑。二人一路径入林中,走不多远,便见了那座精致的八角小亭。亭中已挂起了幔帐,那火绡虽是红的,但因薄了,又映着灯光雪影月色,远远看去,不过是浅浅的水红色,衬着一片雪景,越发柔美清雅,赏心悦目至极。
二人进了亭子不多时,石楠便到了亭子里早桌上也备好了酒菜糕点,两旁又搁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火盆,已放置了一会,此刻已觉出融融暖意来。火绡轻薄,人在其中,往外望去,白雪世界也均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
亭中不曾点灯,仅在幔帐四角各悬了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芒。
莲儿还特意的寻了几盆腊梅,在亭子四角各放了一盆,一时冷香沁人。谢蓝衣眼儿一扫,好笑的指着一边的一只半开的大楠木箱子:“怎么这个也拿来了?”
贾襄顺着她所指方向看了一眼,不由一笑,答道:“那是昨儿长公主派人送来的,说是宫中秘制的烟花,比外头买的好看许多,放的时间也长,听说你爱放,特意送来的。”
谢蓝衣撇嘴道了一句:“她倒有心。”却终究不曾再说其他。
贾襄知道她素来不喜虞嫣,今日肯说了这一句,已是难得,不由笑了一笑,想着虞嫣一直都在似有似无的投其所好,如今总算也是见了些成效了。
三人坐下不久,才见了莲儿捧了一只精致的玉匣子过来了,贾襄忙拉了她一同坐。莲儿在叶飘零身边随便惯了,何况贾襄素日也并不真当她是个下人丫头,便也坐了下来,笑着捧了玉匣子给众人看,那匣中装了满满的半开的粉色梅花。
“我刚在院子里摘的,一会子拿来煮酒,那味道可香得紧。”
贾襄笑了起来,接过她手中匣子,笑道:“亏你想得周到。”触到莲儿小手,只觉那手冰凉冰凉的,不由一阵心疼,忙使唤着谢蓝衣去将亭角的火盆挪了来给莲儿烤上一烤。
谢蓝衣起身挪过火盆,笑向莲儿打趣道:“你这主子体恤你,倒拿了我来做苦力。”
莲儿扑哧一笑,忙提了桌上的酒壶给谢蓝衣斟得满了:“我帮谢公子斟酒,以谢公子。”
那酒倾倒出来。色泽纯碧似寒潭碧水。被冰瓷酒杯一衬。那酒杯便似碧玉雕成一般。
贾襄看在眼中倒不由怔了一下。愕然道:“碧水竹?”便抬了眸去看莲儿。这个丫头。我叫她莫要去取这酒。她毕竟还是去取了。
石楠注目看着那酒。倒忍不住赞了一声:“这酒颜色却好。”
莲儿见她称赞。忙又给她斟满了。对贾襄略带不满地目光视而不见。笑道:“这是我家公子自酿地果酒。名曰‘碧水竹’。”
谢蓝衣仰首一口饮尽。只觉入口清沁。直凉入心肺。脱口赞道:“好酒。不辜负我偷偷潜进叶府做了一回地贼。”敢情这酒竟是谢蓝衣被莲儿唆使。去叶府取了来地。
贾襄苦笑摇头。她拿了不欲别人查知为借口。不许莲儿去叶府取酒。莲儿却偏叫了谢蓝衣去。谢蓝衣轻功原极高妙。即便日间进出叶府。怕也无人能够发觉。她自也不好责备莲儿。莲儿又移了酒壶给她斟得满了。贾襄眼见杯中碧色盈盈。不由痴了一刻。想起叶飘零。心中一时怅惘莫名。这个丫头呵。总在时时提醒自己。有那么个人在。
石楠已喝了一口,笑道:“这酒味道极好,只是不曾温上一温,这大冷的天,忽然喝了,竟觉得寒沁入骨,忍不住要打上几个寒战。”
贾襄听了这话,便笑了起来,一时想起昔日的红酒,因道:“这果酒,原不比其他酒,是不能热的,一旦热了,味道便也变了,倒是冰上一冰,味道更觉醇厚佳美。”
莲儿笑着点头道:“正是如此。以往少爷也常放些冰块镇上一镇,味道果然清冽许多。”
四人饮着酒,随意的说说笑笑,贾襄原无多少酒量,几杯下去,面上便现了红晕,越发言笑无拘。谢蓝衣酒量虽不甚宏,却比贾襄略胜一筹,所喝的又是果酒,一时半会的,倒也不曾显出酒意来,只是一叠连声的赞:“好酒。”
饮至酣处,贾襄便自来了兴致,又有了几分酒意,便硬是逼着谢蓝衣去房中取了箫来,自己凑箫近口,幽幽的吹了起来,却是一曲“梅花三弄”。
林中原甚清幽,幔帐外又是白雪茫茫,一派琼林玉宇,如梦如幻的景致。此时又借了月影雪光,鼻际梅香宜人,耳中箫音婉转,三人不觉都有些痴了。谢蓝衣忽而清啸一声,飘然起身出了幔帐,随手折了一枝梅,随着空灵飘渺的箫声信手挥舞。
她的轻功在当今江湖,若称第二,再无人敢僭号第一的,人行雪上,一无痕迹。这一路舞了起来,但觉蓝衣飘飘,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隆,衣带当风之处,回风舞雪。
这路剑法其名恰恰也是“梅花三弄”,原是谢蓝衣在江湖上无意得来。这路剑法舞将起来身法飘逸灵动,剑势优雅悦目,其实却无多少威力。
谢蓝衣曾不止一次的笑称之为“花样子”,活似唱戏一般。她当年拿了这路剑法教给凌云鸿,原也存了坏心思。当时凌云鸿初涉剑法,倒是花了不少的功夫,才将这剑法学得了九成的神韵,却不料在谢蓝衣面前舞了一次,直将谢蓝衣笑得倒跌,连称他若是去了燕子楼,必能将惊鸿比得从此再不敢舞,直气得凌云鸿几乎吐血,此后便再不曾使过这剑法。
谢蓝衣自己因此倒也记住了这套剑法,此刻舞将出来,比之当年的凌云鸿何止胜了一筹,衣袂飘然之间,直有天人之姿。
箫音袅袅,将止未歇时候,谢蓝衣蓝衣一拂,梅枝脱手,一声轻响之下,那梅树一阵轻晃,枝头落雪纷纷而下,她人却已飘然入了幔帐,蓝衣之上竟不曾带了一星半点的雪花。
石楠这才回神,脱口赞道:“好。”
莲儿早看的呆了,只是不停的拍手,连个好字也忘记了说。
贾襄含笑抚箫,侧头调侃道:“若是今儿你穿了一身红衣,这般一舞,可不要倾倒天下了。”言下不无遗憾之意。
谢蓝衣嘿嘿一笑,伸手作势就去抱她:“倾倒天下又有何用,只倾倒了宛然,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几人笑闹了一阵,谢蓝衣便又逼着石楠唱支曲儿来听听。
石楠却不过,因笑着唱了一支小曲,她原是北轩第一名妓花解语,这一曲唱来,自是音律袅袅,娇喉婉转,一唱三折,直令人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