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车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最后到达一间亮堂堂的屋子里。两名护士合力把甘露移到一个铺了消毒垫的小床上,甘露觉得自己轻得像片羽毛,在半空中晃了一下就飘落下来了,像太阳一样亮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上,那强度极高的明亮即便是隔着眼皮也能令瞳孔敏感地收缩。不用看她也知道,头顶上的肯定是无影灯。
这就要开始手术了吗?
甘露问不出来,也没有必要问,她像是摆在砧板上的鱼,奄奄一息,没有能力争取任何属于自己的权利,也没有亲人会在外面守候自己,更不会有人会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一切只能看医生的了,这间手术室里,他才是主宰甘露生命的上帝。
等了一阵子,护士开始往甘露身上扎各种试验针,目的是预防过敏的发生。曾经怕打针怕得要命的她这次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像被蚊子轻轻咬了几口,应该是胸前的伤口让感应痛苦的神经变得麻木了。
麻醉科的医生随后赶来,麻醉剂,肌肉松弛剂,血管活性药物,这些全部要用在甘露的身上。她虽然睁不开眼,但也知道那种用来穿刺脊椎全麻的针,光是针尖部分就超过十厘米,而且特别粗,针尖上闪着银色的寒光,像是某种无坚不摧的凶器。
很快,甘露的身体被人侧了过去,巨大的痛楚从背后传来。她忽然很担忧,万一这时麻醉医生的手抖一下,是否会导致那根粗大的针头位置偏移到不正确的地方去呢,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麻醉医生的手并没有抖。但她很快感觉到那针头里注射出来的药水刺骨的冰凉,凉到骨头都被冻僵。做完麻醉后,护士把她的身体放平,棉球吸满冰冷的消毒液涂抹在她身上,面积之大几乎覆盖了整个躯干。由于过度失血她的体温已经很低了,现在还被这样冰冷的液体抹在身上更是雪上加霜。如果还可以动一动的话,她真想让牙打起寒战来,这样做会让那种彻骨的冰冷感觉好受一点点。
消毒液在挥发,刺鼻的药液转化为气态的同时带走了更多的热量,她清晰地感觉整个身体都在收缩,全身的毛孔也在收缩,无数坚硬的鸡皮疙瘩以对抗的姿势屹立起来,那冰冷让人绝望,让人产生不好的预感。
这是甘露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手术,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麻药很快开始发挥作用,甘露觉得自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麻布袋子套住,医生和护士的动作,还有无影灯的光线,全都隔着那个麻布袋,那是极度迟钝的感觉。痛苦也变得迟钝,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了。麻醉师在耳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听不分明,只觉得精神也越来越涣散,睡意像个善于引诱的魔鬼,在黑暗的深渊里向窥视着他的人微笑着招手。虚弱的身体渐渐不能抵挡,甘露隐约听到那个声音好听的护士汇报着自己的心率和血压,以及检查皮试反应的结果,然后她不可抗拒地陷入了混乱的睡眠。
她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她看见了姐姐,久违的姐姐,她依然那么美丽,一袭白色的长裙,像个仙女,姐姐飘然而至,她的手掠过的地方甘露不再感觉寒冷,她的声音温柔如昔:“露露,我好想你,这些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姐姐,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不该对你那么冷淡,你能原谅我吗?”一滴清亮的泪从甘露的眼角坠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像姐姐一样飘了起来,彻底摆脱了疼痛,身体像鸟儿一样轻盈。
“好妹妹,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要怪也该怪我,这些年没有陪你。”甘霖用手为甘露拭去那滴眼泪,泪水在她掌心化作一朵白色的花朵。
甘露痴痴地望着姐姐,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生怕她再离开自己:“姐姐,你真的死了吗?我不信,你现在不是好好地在我面前吗?”
“傻妹妹,我真的已经死了,但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姐姐你别骗我了,你还没死,我能感觉到。告诉我为什么写那封信给我。”
“露露,我真的已经死了,记得一定要来参加我的葬礼,一定。”甘霖摇摇头,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好妹妹,时间要到了,你记住,替我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甘霖的话音刚落,身体就飘了起来,像朵羽毛,又像断了线的风筝。
“姐姐!别扔下我!姐姐!带我一起走!姐姐!”甘露用尽所有力气,追了过去,可怎么都追不上了,甘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成一枚流星,坠落而去。
甘霖消失后,甘露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从半空中迅速坠落。也许是冰凉的风让脚下有****的感觉,又像是踩在过于绵软的云朵上,那痒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在规律地挠着。
虽然是痒,但甘露笑不出来,她反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很快,之前的那些痛苦像是寻到气味的野兽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唯一没有消失的是,头顶上那圆圆的巨大光源,出离了梦境她还是沉浸在明亮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