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九月初是大学生开学的日子,高速公路上的车特别多,今天又正好是周末。
上午甘露还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消磨着时间。新学期即将开始,她是提前返校的,寝室里的其他同学都还没来。看书看到十一点肚子就饿了,正准备去吃点东西手机忽然响了。手机是姐姐送的,她平时只使用闹钟和MP3功能,和朋友们的交往都可以在网上解决,除了姐姐逢年过节的问候,几乎没人打过这个电话。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甘露按下接听键,一个男人声音冒了出来,对方所处的环境似乎有很多人,很吵。那人的声音又特别轻,像是一缕冤魂自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讯息,轻到几乎要听不清,他只说甘露的姐姐甘霖前天出车祸去世了,请她去趟省城,参加在圣保罗教堂举行的葬礼。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姐姐,怎么可能……喂,请问你是哪位?喂…..”对方的环境很吵,根本听不清,她心里乱糟糟的。
信号忽然断了,也许是那人挂断的,甘露很生气,竟然开这种玩笑,姐姐怎么可能会死。她气冲冲地按照那个号码回拨过去,对方却关机了。心神不宁,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始终是关机。听着甜美的电子合成女声千百遍重复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怀疑那通电话只是个恶作剧。不是骗人他干吗关机?一定是他心虚。如果这只是个恶作剧该多好,那葬礼的事就是假的,姐姐也没出事,更不会死。
胡乱吃了些东西,味如嚼蜡,刚回寝室她就收到了一封快递来的邮件。那其实算不上是一封信,只是张寥寥数语的卡片,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希望她去圣保罗教堂,见她最后一面。
信是姐姐写的,笔迹千真万确,可信上的内容却让甘露更加困惑,姐姐似乎已经预感到今天会出事而提前三天发出了这份快递,发件人的地址没写,邮戳却正是省城。跟那个神秘人说的地方一样。而且卡片上写的地点跟那通电话里说的是同个地方,甘露沉不住气了。
如果姐姐提前知道自己会死的话,意味着什么?
只有非正常的死亡才可以预先计划好一切,现在的状况显然就是非正常的。
姐姐的死是自杀还是谋杀?
甘露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卡片,总共不超过二十个字,的确是姐姐的字迹,一口气卡在胸口下不来,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去,她迫切地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保持冷静。别看她在学校里不怎么样,但在杂志界可是小有名气的悬疑写手,在一个全国著名的推理爱好者论坛上也是声名显赫的版主,但那些生生死死的故事只出现在书本和电影里过,没想到今天……
迷迷瞪瞪地换了件衣服,她打算先去学校操场上猛跑几圈让头脑清醒,魂不守舍地走到走出楼梯口她就调了头。她决定立刻去省城,不论那封信和电话是真是假,至少这件事肯定跟姐姐有关系,那个打电话的人也认识姐姐,无论如何也要见上姐姐一面,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甘露匆匆赶到火车站,面对人满为患的售票大厅和候车大厅才发现自己太莽撞了,现在正值学生潮,火车票早就被预定光了,就连长途汽车站也挤满了人,其中更是充斥了大量疑似骗子小偷和在逃犯的面目可疑的外地人,她最后还是退却了,不是不敢,而是太了解自己了,神经够粗身体却太弱。
在汽车站对面的大街上,数十辆黑车排成长龙明目张胆地招揽着客人,车型大多是半新不旧的桑塔纳和广本,这些车都是开往临近两三个城市的短途车,虽然路费比大巴要贵上一倍但生意红火,而且一辆车只搭乘四个客人,决不超载随到随走。
平日里也不用出远门,甘露是第一次坐上黑车。同行的还有一对很黏糊的大学生情侣和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不想坐在后面看小情侣亲热的实况现场,也不也愿意跟其他陌生人有肢体接触,她选择了副驾驶的位置。正是这个有意无意的选择,救了她的命。
自从挂断那通电话后甘露就慌得不像话,心里惦记着姐姐,沿途的风景也无心欣赏,她一遍遍徒劳地拨着那个已经关机了的手机号码,可那个人就像死了一样,再也没有音讯。到了省城该怎么找姐姐呢?姐姐回国后没有使用手机,她手里的地址也是姐姐出国前留的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下车后,究竟该怎么找姐姐呢?要不要先报案?一个接一个问号冒了出来,心越慌越想不出答案,说到底这趟出行还是太莽撞了,在即将到来的陌生城市除了生死不明的姐姐她连一个熟人一个朋友都没有。无意中在后视镜里她看到自己一身黑衣,黑口黑面的样子很难看,这身打扮就像专程来奔丧的,太晦气。
车速很快,高速公路也很平坦,事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路程已经行进到距离省城只有两公里的地段,在一段突如其来的弯道上,甘露还来不及弄清究竟是自己坐的小车刹车失灵引起了追尾,还是后面的大客车刹车失控,总之三辆车很冲动地撞在了一起,前面和后面的两辆车都很大,夹在中间的破桑塔纳被挤得面目全非。不知道车主怎么想的,这车都快报废了,在主驾驶的位置上竟然不惜血本地加装了安全气囊,司机昏迷了片刻,清醒后居然不假思索地扔下车和生死不明的乘客们跑路了。
坐在后排中间的女学生太瘦小,在剧烈的惯性作用下以惊人的速度撞破脆弱的前挡风玻璃,与正在跟挡风玻璃亲密接触的前方货车车尾撞在了一起,白色脑浆和着红色鲜血四溅开来,像忽然绽放的烟花,惊得甘露不敢睁眼。挡风玻璃没贴防爆膜,在巨大的挤压和撞击中化作无数碎片飞溅开来,她根本来不及躲闪,事实上逼仄的车厢空间内也无处可躲,那些碎玻璃毫无悬念地插进了她单薄的胸膛,其中几片还沾有散发着热气的脑浆,女生的脖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像只阿米巴原虫瘫软地陈列在甘露面前,轻微地抽搐几下就再也没了动静。
女生肯定死了,此时她无比生鲜的头颅就在距离甘露不到一尺的距离,大睁的眼睛像某种死去的动物。生理上的第一个反映甘露是想叫,紧接着想吐,但她已经叫不出声了,座位和门统统变了形,她被卡得死死的,五脏六腑剧烈地翻涌,唯一能做的就是转动眼球看一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胸口,锥心之痛只有承受的人自己清楚,那种痛不欲生的感受会让所有体验过的人都恨不能立刻死去,好结束痛苦。亲眼看到自己的血像汩汩流淌着,她有些难以置信,身体里竟能容纳那么多艳丽丰盈的液体。
血会这样流干吧,然后身体慢慢冰冷直至死去。死了也好,反正在这个世界上甘露从来没有感觉幸福过,除了姐姐,她甚至没有值得留恋的人,如果上帝安排自己就这样死去,如果真有天使来带自己的灵魂去往天堂,她没有回头的理由。
可是姐姐……
姐姐是甘露唯一求生的欲望,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那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姐姐,那个她最牵挂的唯一的亲人究竟是死是活,姐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全都会成为永远的谜团。在半梦半醒中甘露忽然意识到,姐姐给自己发那封快递肯定是有原因的。
最后一次见到姐姐已经是几年以前了,她随男朋友去了法国,起初还有很多信,几乎每星期一封,后来信越来越少,十天半个月一封,再后来减少到一两个月一封,今年已经过去大半,甘露一共才收到两封信,其中一封还是张明信片,每月的生活费却总是按时寄到,从不延迟。所有来信总是大同小异地说她过得很好,让甘露好好念书,不要担心她。她男朋友的家庭条件应该很好,不用打工也衣食无忧,还常去旅行。关于男朋友的事,姐姐只是再三在信里面写到过他的好,让人感觉她还有难言之隐,具体情况并不细说,甘露也就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