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从高架桥下来后连闯四个红灯,一刻钟后,救护车终于开进了医院。车门打开,清冷的空气和绵绵细雨一齐涌进来。立秋不久,雨丝却诡异地带着寒气,像无数牛毛细针藏在灰朦朦的空气中,冷不防扎一下人,生疼。
被抬下车时伤口因为震动又痛了起来,甘露的眉头条件反射地皱了皱,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天知道她究竟流失了多少血液,胸前的伤口还在源源不绝地制造着令人绝望的疼痛,最微弱的呼吸也像吞下一大块沉重的铅,随时可能续不上气。她胸前赫然插着大大小小十多块碎玻璃,纸片般单薄的身体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水箱,还在淅淅沥沥地向外渗着血,血液流失的同时也带走了她原本就不算旺盛的生命力,血珠仍在滴落,像死神的沙漏在计算着弥留人世最后的时间。
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甘露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并不怕死,只是遗憾见不到姐姐最后一面。
医院门口嘈杂一片,广播找人的声音,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高跟鞋敲打在地面上清脆的声音,来往的人南腔北调说话的声音,以及身边交警跟同事通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听了几句,甘露知道同车的乘客里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了。根据钱包里的身份证,交警已经发现了福利院的地址,正在讨论该跟谁联系。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消毒水的味道,烟的味道,方便面的味道,中药的味道,以及溃烂的人体散发出来的脓液味道。这些味道混在一起,每一个健康人闻到都会影响到心情,此刻却正好刺激了昏昏欲睡的甘露,也许是因为眼睛睁不开,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听觉和嗅觉上,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辨别出那么多种味道。
乱糟糟的味道里最浓墨重彩的还是消毒水味,那种凛冽刺鼻的味道曾是甘露最不喜欢的,读小学时,她就曾因害怕打预防针而失控地抓起护士小姐的一整盒药水摔到地上。可就在半小时前,只有呛人的汽油味和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呼吸道里,所以现在消毒水的味道也让她感觉和蔼可亲,这是只有人世才有的气息,方圆百米跟她同样呼吸这气味的都是鲜活的人。
没有等太久,急救科的主任医生就带领几名护士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
甘露的眼皮被翻起,那是双相当温暖的手,手心还有些潮湿,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至少还能感知这世间的温暖。紧接着有刺眼的强光射过来,瞳孔的急剧收缩如针尖直刺那么疼,可她不能把头偏过去,也发不出声来,强光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影影绰绰的一众人影如黑白无常般围绕在自己身边,白无常大概是医护人员,黑无常则是些好事的看客。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围观,今天竟然自己成了被人围观的焦点,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迸发。
果然,随着医生检查的深入,那双温暖的大手紧接着地解开了她胸前黑色开衫的纽扣,一颗,两颗,三颗,甘露简直绝望了,那双手还是没有停下来的势头。没多久残破的身体就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真是该死,她恨不能立刻从这张担架床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逃掉。
对于甘露,没有什么比当众暴露自己的身体更难堪,更不堪的了。她对自己的身体有种病态的恐惧。盛夏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穿得更单薄更清凉些,可她就算全身都被粘稠的汗液裹住也要穿最吸热的黑色大T恤。大部分同学每天洗两三次澡,同寝室的漂亮女生还经常在学校泳池穿着鲜艳的比基尼招摇,她不,她总是耐心地等到寝室熄灯以后才独自摸黑进入浴室,在一片漆黑中飞快地冲刷着自己,好在寝室里的女生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人在乎她的秘密。
她并不丑,五官虽然没什么特点倒也端正,如果不是那个颓丧的发型极力遮掩,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的,用加厚的海绵罩杯内衣支撑起单薄的身体曲线,再换件漂亮衣服,她也不比寝室里的女孩差。但她宁可保持现在这样,像株最不起眼的植物在角落里默默存在,就这样默默一辈子,也无所谓。
她身上有块幅员辽阔的乌紫色胎记,从后背的腰间一直蔓延至胸前,面积之大堪比整块欧洲地图。最让她深恶痛绝的是胸前临近心房的部位还有块巴掌大的胎记,颜色像浓咖啡一样深,皮肤也比周围硬,上面还茁壮地生长着几根黑色的毛。所以千万不能被人看到身体,一点点也不行,只有用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才有安全感,
高三填报志愿时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医学院,后来也鼓足勇气看过几次医生,只是希望能祛除那可恶的胎记,能做个正常又普通的女生就好。可本地的那些庸医们没人敢接这么大面积的皮肤手术,外地知名的大医院医生要价又太高,她没那么多钱。唯一能做的就是掩饰,她不穿吊带背心也不穿浅色衬衣,至于轻薄又透气的雪纺面料更是从不尝试,她害怕出汗后衣服粘在皮肤上会让人看出那块地图的轮廓。黑色能给她带来安全感,所以衣柜里几乎全是黑色,满满的黑,像是永远浑浊的水,同班的女生私底下叫她巫婆。
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最后一个纽扣也解开,连内衣也被医生用剪刀利落地剪断,那两个因为浸透血液的而变得愈加厚重的海绵罩杯离开皮肤的瞬间也带走了她仅存的勇气,她恨不能现在发生一场毁灭性的地震,大家四散逃开而她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就算是死也比在这担架床上被人看的好。可失血过多的她甚至不能为自己脸红,更别提做什么动作保护自己。
随着内衣的移开,几团半凝固的血块带着热气滚落在地,冰凉的空气盘恒在甘露胸前,那里同时也聚集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不难想象,那些视线的主人除了医生和护士外还有其他来看热闹的路人。甘露果真听到了意料之中的惊叹声,还有护士想说点什么又憋回肚子里,一定是自己丑陋的身体让这些人为之瞠目了吧。她几乎要绝望了,不再寄希望妄想的地震,她只希望自己立刻死掉,也许这样就可以不再面对见过她身体的人们。
很快,温度计血压计还有氧气插管全都用在了甘露身上,一个个读数由护士汇报给医生:体温过低,血压过低。
医生却还在认真地检查着她的胸部,附近已经变得血肉淋漓了,那是她感觉最疼的地方,也是接近心脏的地方。医生带着温度和潮湿的手在伤口周围试探着,他用力压着她的腹部和肋骨。虽然知道这是在为自己做检查,甘露还是痛得想骂人。
“送去手术室,抽血化验,通知麻醉科,立刻准备心脏缝合。”医生的声音听上去冰冷得过分,不知道是不是产生幻觉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那些闪着银光的分贝符号从看不见的医生嘴里喷薄而出。
交警办理交接手续时还善意地提醒了医生,随后可能会有几辆新闻车赶到。
温度降了下来,甘露感觉到身边的人一下子走开了,大概只剩下一两个护士,她像条被人晾在岸上的鱼,冰冷而无助,死神的脚步一点点逼近,意识也开始涣散。她实在是太累了,抵御痛苦需要消耗大量体力,不如就这样睡下去吧,长睡不醒也没什么不好。
身边的护士很及时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紧接着一块带有消毒水味道的床单轻轻覆盖住裸露的身体,车轮开始转动。
“姑娘,痛得睡不着吧,你现在血压很低,必须保持清醒。回忆事故过程对你有好处,就当醒过来还要去找那个逃走的司机吧,我听交警说那是辆黑车,等你醒来警察还要找你协助调查的。下面我们就要进电梯了,千万别睡着啊,我会一直陪着你。”温柔的声音如潺潺的泉水淌过心田,甘露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位好护士,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些,更感激的是这位体贴的护士用床单遮住了自己。回忆吧,是该回忆,如果今天就是死期,也该做个明白鬼。
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开了,里面还有两个小男孩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