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这年隆冬里的最后一次难得的晴天。说是晴天,还不如说是个时阴时阳的天气,夏家不远处那条萎暗的小巷里,所有的阳台和院子都晾上厚厚的衣裙、被褥,才不过晒了半天,这天就阴了过去,像个生闷气的女人,既气还羞,背过脸,遮住面,小露出一角微光。这种情况持续到傍晚时分的时候,这雪便又一次纷纷扬扬扑天盖地埋下来,将这整个祼露在人们面前的丑陋、肖条之景藏了个遍。
夏络缨起先是坐在夏家阳台上看一本很陈旧的书,而后因为雪的到来便移步回房去了。她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被梦魇惊醒的。此时,夏络缨的身体直愣愣地从床上立起来,手抚到额上一片冰凉的汗气,冷得她直打啰嗦。她听得客厅里有些嘈杂的人声,时有时无甚是欢快的笑,还有刘妈在地板上拖得丝丝作响的拖鞋。窗外寒风大作,粉白的帘子拍打着桌面上的一沓厚厚的信笺。
夏络缨穿上自己的茶灰色短大衣,对着镜子简单地抹了腮红,然后边理着乌黑的头发边轻声下楼。隔着楼梯旁的那株刚开不久的腊梅,她先是看见叶帆精瘦的脸和高鼻梁、大耳朵,他仿佛在说着些什么蹩脚的事情,眼角微微地皱着,让人有些看不穿心思。紧接着看到的是与叶帆隔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坐着的他那圆脸,络腮胡子的父亲,此时,叶慕卿正接过刘妈续的茶水。肖莉和夏世文就坐在他们对面,不停地说着些客套话,手中的杯子冒着腾腾的热气。肖莉也少有地素着脸面,一身的轻快装扮,腿端端正正地斜靠在一起,就像在参加什么特别正式的会议。
夏络缨走到屏风后边去喝水,听见夏世文说道:“最近国内经济不景气,很多企业都选择把资金转到国外,特别是沿海一带竞争激烈。如果不是叶总的帮衬,夏氏当会受到很大的重创。”
叶慕卿笑道:“哪里是我的功劳,是您夏董的威名大,哪里敢有人作对。”
夏世文又道:“没有叶总,夏氏在沿海一带的生意恐怕是做不起来。只可惜眼下,经济萧条,生意久赔不赚,还得要靠叶总多多帮忙打理,我实在是找不到另一个像您这样的管理人才。又是公司的元老。”
叶慕卿咂一口茶,笑道:“我也是希望继续跟您卖命,我对夏氏有深厚的感情。”接着长叹一口气。“只可惜我这把老骨头,年纪大了,儿子也要成家立业,我也该退居幕后养老了。”
肖莉似在替他斟茶,轻声道:“您给夏氏卖了半辈子精力,这么多年风雨走来,夏氏也该把您的事当自己的事。您是夏氏的功臣,元老,您只管提要求就好。”
叶慕卿叹气道:“还不是为了我这儿子的事,今儿过来,我也是想说这件事情。只是这事情太过唐突,还望夏董和夏夫人海涵。”
夏世文笑道:“哪里的话,这里便是你的家,有什么话,还能藏着掖着的,直管说就好。”
叶慕卿笑道:“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我儿与令千金的事。”
夏世文心领神会,一惊,道:“哦?竟有这样的事?”
叶慕卿又道:“也确实是我儿不自量力,高攀令千金了。”
夏世文突然一笑,道:“叶总怎会说这样的话,络缨从小娇生惯养,只怕是给叶公子添了不少麻烦了。”
肖莉推夏世文,道:“这事情我倒是知道的,我只记得有一段日子,叶公子经常过来找络缨聊天的,仿佛还持续了很长时间,刘妈当时还养成了习惯,每天清晨就定时到院子里去给他开门,定时做点心茶水什么的。”
夏世文歪着头道:“有这样的事?我竟浑然不知。”
叶帆笑道:“叶先生大概是太忙,那段时间,我也确是刚好没遇到过叶先生。”
肖莉两手往腿上一放,笑道:“他啊,每天不着家的,哪里顾得了这样的细节。”
叶帆两颊一红,道:“我其实,一直喜欢着络缨。”
叶慕卿道:“孩子最近也经常吃不下饭,半夜还睡不着觉,跟我说了几次,说是爱上了令千金,我看得出来,他对令千金是动了真情的。我想着,还得来和夏董事长商量此事。”
此时,夏络缨就坐在楼梯转角处的一副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前,与客厅只隔着道梨花木屏风。她并不急于出去见客,只是慢慢地喝着一杯柠檬茶,听着外边人的谈话,两颊像瓷壶一样发着烫。
夏世文呵呵笑道:“对于络缨的感情世界,我和肖莉向来是不参与的。她若同意,我们绝不反对。”
叶慕卿笑道:“那便好了,只需听听络缨的意见,一切就都妥贴了。”
肖莉道:“是的。只是络缨现在还在房间,我让刘妈上去叫她才好。”
叶慕卿忙摆手,道:“这倒不用了,既然络缨正在休息,我就让啊帆改日再来,登门向夏小姐求婚。”
夏世文并不回话,笑问:“阿帆现下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业?”
叶帆笑着点点头,道:“公司才起步没两年,一切还在发展阶段。”
夏世文点头,道:“年轻人奋斗是好事,像我年轻时候一样。”
叶帆笑道:“夏先生过奖了。”
话罢,叶家两父子告别而去。从客厅窗玻璃上看得见两线车灯挥动了一下,消失不见了。
肖莉当即便变了脸,站起身来,对着身旁的夏世文道:“你什么意思,你甩脸子给谁看?你不就是瞧不起我们女人吗?”
夏世文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道:“哪里甩脸子给你看?你这么大声,不怕吵醒依依?”
肖莉冷笑道:“依依?你每天不着家,哪里还顾过依依和我的死话。她早在两个星期前就被我送回娘家去了。反正在这里也整天见不到爸爸,还不如送人了清静。”
夏世文白了肖莉一眼,拿了衣服便直冲冲地出门去。两三分钟的光景,从绣了绿萝花纹的窗帘一角看见两道黄橙橙的酥油光束腾腾地横到夜空里,雪花如飞蛾扑火般密密麻麻地往里扑,紧接着便消失在夜空里了。
肖莉气得直跺脚,带着哭腔道:“你甩脸子给谁看?”然后扭着腰身,大力摆动着胳膊,气呼呼地往楼上去了。
夏络缨听着楼板上肖莉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正想叫住她问个明白,哪知两瓣唇舌却硬是动弹不得,像失去了控制一般,微微张了一下,却又合上,她急得鼻孔里扑哧扑哧地冒着白色雾气,只得作罢了。
随着震天般的关门声后,整个房子全然静下来,客厅里只剩下夏络缨一个人,痴痴地坐在沙发一角,身体缩得像个棉球,全身的筋骨仿佛冻得咯吱咯吱作响,仿佛再用点劲就会粉碎似的。
她想,对于自己的婚姻,她终究是随不了自己的愿,感情终究是成了家庭的牺牲品。父亲的事业高峰期早已过了,接下来的低谷时期即将成为夏氏集团的末日,倘使自己真是因一已意愿,夏氏企业也该是走到了尽头。但是,倘若这样也挽回不了夏氏,自己的一生幸福也将成了夏氏的陪葬品,这将是多么惨痛的代价啊。但她身不由已,她必须得依着父亲赌上这一把,至少这样,夏氏的希望还是存在的。
叶帆此后的到访是两天后的清晨,雪倒是化得干干净净,北风却像沙尘暴似地辅天盖地,卷得树木倾塌、门帘飞舞,空气更是干冷异常。人们都不愿再出门,街道清冷而孤寂。
夏络缨是在书房里与叶帆见的面。两人先是互不说话,都看着窗外两棵昨夜被狂风折断的樟树。樟树被从中折成了两截,才生了新叶的枝条,还泛着鲜活的气息,斜倒在大路上。灰青色的天空像毯子似的罩下来,梅花早被摧残得萎谢了,梧桐像弓一样拉满了弦。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猫倦缩在屋脊的一角,背上的软毛随着风向打着转儿,它站起身来,慢慢地攀到侧面的窗台去了。
“络缨……。”叶帆穿着身黑大衣,蓝灰色的毛领子裹着细长的脖颈,似乎有些羞怯地看着她。“我爱上你了。因为这个,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清晨又在你的笑颜中醒来,我一直想要过来找你。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再像上次一样,唐突向你求婚,你一定会觉得这太草率,所以上次我才求了父亲,让他出面过来的。”
夏络缨随意穿着一件宽大的羊绒长裙,裹着一条藏蓝底子小碎花的披肩。她转过脸来看着叶帆,一张脸木然地盯着他,道:“你觉得夏氏还有救吗?我前些天听说夏氏在海关的又一批货物全部被扣押了。有人说是另一家企业搞的鬼。多么讽刺啊,父亲之前被誉为商业奇才,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叶帆摇摇头,道:“不会的,夏氏这么大,哪里会挎?你放心吧,我父亲与海关的一位高官交情很深,这件事情一定会解决的。”
夏络缨两手抱在胸前,头发随意用发夹箍成一个髻,留海则乱蓬蓬耷拉在两鬓,她随手把一绺留海顺到耳间去,轻声哽咽道:“企业的大笔资金全押在那批货上了,万一有错,夏氏将会面临重创。”
叶帆看着窗外飞过的一行大雁,握住她的手,道:“这件事情肯定会解决的,你要相信我。我父亲一定会解决的。”
夏络缨微微笑道:“但愿吧,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她低下头,长叹一口气。
叶帆搂住她的双肩,道:“你一定要开心起来,一切有我。”
夏络缨仰头看着叶帆,道:“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叶帆微笑着,盯着她的眼睛。“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要来的强烈,我难以想像没有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假如十二级台风可以倾覆世界,那我对你的爱一定是三十级,一百级台风,无法想像。”
夏络缨笑着低下头,道:“你真会说话,说出来的话跟诗一样。”
叶帆点点头,笑道:“有位作家说过,一切坠入爱河的人,都可以是诗人。”
夏络缨看着他,笑道:“你现在就是诗人了?”
叶帆笑道:“这我可不敢说,但至少可以证明我对你的爱意。”
夏络缨笑着,握住他的手,道:“多么伟大的爱情,让人望而生愄。”
叶帆笑道:“多么伟大的女人,能让我拥有这样伟大的爱。”
夏络缨突然觉得眼热,遂急忙将头靠在他胸前,小声道:“那你抱紧我吧。”
然后,叶帆便抱住了她。
倏忽间,夏络缨只觉得两行清泪滑下来,印在了叶帆胸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