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服务员又一次敲门进来,续了茶水,问:“先生现在需要点单吗?”
叶帆燃上一支烟,猛吸一口,道:“想吃些什么?”
他见夏络缨只顾着拿纸巾揩眼,眼神呆滞,不说话,便回服务员道:“你随便安排些好的就行了,不用管钱的事。”
服务员应了声,拿着菜单出去了。
叶帆小声道:“你可知道,我便是人们口中常说的私生子的那类人。十岁那年,我被送到叶家后,我的生母嫁给了一个外国人。”说到一半,停住了嘴。因是看见对面人,掩面而泣,双肩轻颤得利害。
待挪开了手,当下便见夏络缨双眼及脸上绯红浮肿一片,哽咽道:“我哭我的,你只管说你的,我承受得住。”
叶帆喝一口茶,道:“这怎么能行,我岂不成了罪人,见你流泪,我哪里忍心再讲下去。”
夏络缨两手撑在桌面上,换了新纸巾,道:“你不说出来,我岂止是流泪这么简单的事?”
叶帆面色惨白,不再与她争执,小声道:“我知你委屈,哪个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不感到委屈的。但事出有因,或许你听我说完,心里倒平衡些。”见夏络缨不说话,只将面前的两只宽口杯子摆来摆去,脸上泪光已干。他喝了茶,继续道:“想想之前的事,我何尝不是委屈的。其实叶昌航的老婆孙晓倩本与我是同学,亦是我的初恋。我们三人皆熟。只不过当时,我才刚从国外回来,与她见面也实属不易。那时候,我追她追得紧,她对我的穷追猛打似乎也犹犹豫豫。只是,突然一天,她就和叶昌航在一起了。那时候,我何偿不是委屈的。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叶昌航与她早私下有往来,这些我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仿佛就是一瞬间,他前一秒还在为我与晓倩的事情出主意的,后一秒两人就闪电般宣布订婚,这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的事。”
门敲了三巡,服务员一前一后推门进来,两只托盘里各放着牛排和红酒,托盘搁在桌上放妥。接着又送来了水果和沙拉,还有一些小吃也各送了一些来。
两人沉默不语,草草吃了些。叫了服务员送来两杯咖啡,一人一杯喝着。
叶帆苦笑,道:“同病相怜,你可否好受些?”
夏络缨不说话,拿一只干净的勺子照自己浮肿的眼睛,片刻才小声道:“哪里一样?我像是自己摔了自己几板斧,自己着了自己的道,到头来,仿佛一切都怪不得别人。我这是哑巴吃黄莲的苦,哪能一样?”
此时,外面纷纷扬扬地落起雨来,很快在大玻璃窗上汇成一股溪流。从窗口望出去,空旷的街道,行人早早地散去了,只留下几只麻雀孤单歇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天空暗沉沉的,泛着清冽的蓝光。无数灯火被浓浓的雾气胧罩着,隔着玻璃,像一抹即将蒸发的黄澄澄的水气。
叶帆低着头,道:“从那以后,我成天流转于酒吧或游戏机室,喝得酩酊大醉。我跟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每天早晨在街道或河边的长椅上醒来,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失败者的气息。我四处找女人。不论什么样的,陪酒的、跳舞的、买醉的、失恋的、找刺激的、洗头妹、按摩女、销酒的、唱歌的……,不论高矮胖瘦,我一律将她们按倒在床上。记得有一次,我在包房里喝酒,一个穿牛仔裤和白衬衣的女孩向我推荐酒水,她长得很漂亮,一张鹅蛋脸不施粉黛。她从不说话,只作点头或摇头,面容带着些羞涩。我想她大概还是个学生。”
“我打着酒嗝,卑鄙地将她纤瘦的身体拉到我怀里。她拼命地挣扎,冰凉的眼泪滴到我的脖子里。我随手抽出一沓秒票放在她面前,对她说:跟我一晚,这就是你的了。”
“她的脸涨得红红的,盯了我一会,在我的脸上打了个响亮的巴掌,然后冲出去。我当时酒醒了一半,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后来就没见过她了。”
“直到某天,我在吧台边看见一个穿低胸红色连衣裙,正在喝闷酒的女人。她的齐耳短发微微地向外卷曲,看起来既性感又可爱。我瞬间被她吸引了,我对她说:想找个伴吗?”
“她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想啊。不过看你有没本事了。我明白她话语中的含义。”
“然后,我们在包房里喝酒猜拳,我感觉很快乐,一切的忧愁都抛到了九宵云外。”
“她主动和我接吻,我闻见她身体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她有着成熟女性的饱满的身形。她无比娴熟地脱掉她的红裙子,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内衣。而就在此时,我被某个冲进来的陌生男人拖倒在地上。那是个高而胖,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他眼睛里的那种愤怒,让我异常熟悉。”
“我装出一副无赖的嘴脸,鄙夷地问:你谁啊?他扑上来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从地板上提起来,说:我是谁?你他妈还问我是谁?我是你爷爷。”
“他开始疯狂地对我拳打脚踢,直到我的身体因为遍体鳞伤而紧紧蜷缩成一团,他才停了手。吐着口水,从我的身体上跨过,拖着那个可怜的女人走了。”
“我躺在地上,久久地保持着那个窝囊废的姿势,突然感觉非常开心。我笑着笑着就哭了,从走出孙晓倩的公寓,得知他们订婚的消息时,这是我第一次哭,我哭得畅快淋漓。”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穿白衬衫、牛仔裤,素面朝天的女孩。她轻轻地将我从地上扶起来,默默地用纸巾替我擦拭伤口。我推开她的手,问:你是来看我笑话?”
“她低着头不说话,手依然凑过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刘虚燕。我报歉地地看着刘虚燕,用纸巾按住胳膊上的伤口。我对我之前的举动向她道歉,她摇头,却关心我的伤势。我说没事,问她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她说两个星期。我告诉她:这里不适合她,我问她是不是学生。”
“刘虚燕点点头,收拾桌上的残局。她说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叹息道: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你不属于这里。她掩嘴而笑,随即又一脸哀愁地说:可惜世事总是不尽人意的。在我的生活里,是根本不可能有这样单纯而美好的境况的。再说就算有,也被消磨得一点不剩了。”
“我看着她的清水般的眉弯笑说: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我肯定不让你留在这里。她羞涩朝我笑了。我随即神情庄重地对她说:你跟我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刘虚燕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我却不说话。”
“我让她相信我。她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你这句话我就只当你是在开玩笑了。一辈子谈何容易。她笑笑,然后端着托盘出去了。我想,她的确是不该信任我的,一个成天知道自报自弃的废人。”
窗外早已风雨如注,像是一阵盛过一阵似地猛。已是夜深人静时,鸟雀早已飞去了,空旷的街道显得更为孤寂。玻璃窗上倒映的灯火早已被雨水淋淡了,之前还似水汽,现在只剩两丝金线了。
服务员第三次进来续茶,倒咖啡。叶帆也不再避讳,一事接一事地说,
“又是一个夜晚,我开着车径直去了酒吧。那个时候人还很少,我进去的时候,吧台的一个男孩子笑着问我怎么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说,哪有,就一个星期啊。然后我边喝酒边看着跳舞的人群,寻找着那个穿白衬衣的刘虚燕。我静静地穿梭在他们中间,像个小孩子似地墥来墥去。终于在二楼的包间里找到了正在收拾碎片的刘虚燕。她依然穿得那么洁静,就像一朵孤独的百合花,与这里的环境和氛围格格不入。而正在这时,她被一个混混模样的男人绊倒在地上。她低着头艰难地爬起来,拼命地挣脱那人拉住的手。我冲过去,死死地扯住那人的头发,将他拽到地板上。然后我拉着刘虚燕,飞快地从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声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