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络缨醒过来的时候,夏世文去往美国的飞机已经起飞了。时间已是中午十一点二十,她觉得这一觉甚是漫长。她还依稀记得睡梦中听见姑姑叫自己一起去戏院听戏,姑姑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衫,外面套着藏青色长大衣,一条绣花围巾随意斜在她脖颈间。
她记得姑姑最爱听昆曲,六岁那年,姑姑带她到剧院看戏,听到一半,姑姑的前任男友从国外飞过来看她。夜里正在下雪,那人在外面的饺子馆坐到半夜,店家要打佯的时候,才见姑姑出来。三个人站在剧院门口,不知怎的,两人吵了起来。男人打了姑姑一个嘴巴,姑姑一只手紧握着侄女,另一只手捂住脸颊,身子轻微地发抖。后来再没见过那个男人,随后姑姑去了国外,嫁给一个美国人。
夏络缨依稀听见刘妈在客厅叫她,她慌忙起身,下楼。
刘妈向她招招手,道:“一位先生打来的,说要找你。”说完,便将那话筒搁在桌上。
夏络缨走下楼去,拿起听筒,道:“你好,哪位?”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是我,叶昌航。”
夏络缨一惊,道:“你怎会有我宅子的电话?有什么事?”
叶昌航道:“我与文卓多年好友,我怎会不知道你宅子电话?”
夏络缨睡得久,只觉困顿,打着哈欠。“这样随随便便透露别人的个人信息,哪天我要好好训一下文卓了。”
叶昌航打趣道:“你要训便训,可不要说是我说的。上次在机场匆匆离去,留你一个,实在对不住,今日想请你出来一聚,肯否赏脸?
夏络缨笑道:“小事情如此当真,你是怕得一个坏男人的名声?”
叶昌航的声音停了一停,道:“何时我在你眼中有这样的小心眼。其实我是想见一见你。”
夏络缨抽一张纸巾擦汗,道:“何时?”
叶昌航道:“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我两点钟来接你怎样?”
夏络缨笑道:“这倒不必,你只需说一个地方,我取父亲的旧车便去。”
叶昌航笑道:“你虽生在富贵人家,却一点不娇气,随意得很。那地方不太好找,你就让我当一回绅士不行?就怕你瞧不住我的车,觉得掉了你身份。”
夏络缨半天不语,笑道:“哪里会,你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你来当一回绅士罢。”
随即便撂了电话,走去更衣室寻衣服。吴姐正坐在方椅上,整理肖莉买回来的新衣。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的熨斗放到一边,道:“夏太太从浙江买了些皮草,给了老太太一件裘皮大衣,还有些丝绸衣裙,我和刘妈一人分了一些。剩下的这些,是夏太太的新衣,各样式都有,让我熨平了放到衣橱里。”
夏络缨心中有些不快,拿着桌上的一只剪刀看一看,道:“奶奶是个节检性子,鼻子又过敏,向来不能近这些动物皮毛的身。”说完,便去架上找衣服,挑了一件肉粉色短裙,扔到椅上。又在鞋架上随手捡一双银白色高跟绑带凉鞋。夏络缨回身躺到窗边的圆床上,笑道:“你帮我把这件衣服熨一熨,上面的标签拆了。”
吴姐不作声,慢悠悠地将手中的几件衣服挂到一边的架上。她也不起身,歪着身子,远远地去伸出一只手去拈对面椅上的衣服的摺边领子,伸了半天手,方用指尖夹了住一角。
夏络缨倦在圆床上玩平板电脑,懒洋洋直打哈欠,道:“尽量快些罢,我马上便要出门去了。”
吴姐正拿着一把剪刀,小声答应着,道:“是去赴文家儿子的约吗?”
夏络缨看一看她,道:“你知道得倒多,刘妈平时说话少,与你竟什么都说。”
吴姐正拿着剪刀,寻吊牌,道:“是无意间听到夏太太说的,她说你与文卓交往了这些年,两家又是世交,将来必定是要结婚的,你害羞什么。”
夏络缨嘴角一撇,将电脑丢到角落里去了,道:“肖小姐平时总爱这样背后里说人事非的吗?我虽与文卓平时交往极多,但这些年已像兄妹一般,平常打打闹闹,哪里扯到结婚的事里头去了,瞧瞧她的这张嘴巴。”
吴姐不答话,急忙低下头去了。她正在翻吊牌,凭空里突然大惊,道:“这衣服上是镶了黄金玉佩的吗?这顶我一年的工资了呢?”
夏络缨匆匆地换完衣服,走到廊宇前的几级台阶上,一抬头,瞥见二楼露台上肖莉侧身的一个头,吴姐早已端了水果站在一旁,象牙牙签镶的金帽在阳光里闪着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肖莉翘着兰花指,挑一块放在唇边,嘴里却叫道:“得得,得得,还不快过来,让妈妈抱抱。”一只叫“得得”的长毛狗便跳上了她的腿。
这时,一辆黑色宾利,停在了院门口。叶昌航从车上下来,简便的衬衣休闲裤,看起来轻松自在,他站在门口向夏络缨招手。
夏络缨笑着走出去,道:“你今天穿这么帅气,小心迷了一路的美女。”
叶昌航笑着替她开门,侃道:“你打扮得这么美丽,不怕羞死了一路上的花花草草?”
夏络缨上了车,笑道:“才几日不见,你的嘴巴又利索了些。”
正是毒辣的伏天,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焦味。远远看见郁郁葱葱的大片山林,像下了锅的蔬菜,才不到半天,就蔫蔫地耷拉着头,烤脱了相。
车子顺着院门前像撒上了酥黄椒盐似的大路一直往南过去了。
半小时的路程,穿过两片居民区,车子转一个弯,便看到一处古式建筑院子,白墙青瓦,棕红色大门,扇形的油木窗户。门前密密种了几丛竹子,却也能晒得进些许阳光。房梁之上横着一块素雅的匾额,四个字:清幽闲居,两边的红木柱子上贴了副对联:掬来秋水千江月,拾得寒山一壑云。
两人下了车,顺着石子小路走过去。叶昌航拿一只铜环扣门,随后便开了一条缝。一张青嫩的圆脸露出来,吊着一双丹凤眼往外看,道:“先生您是?”
叶昌航不慌不忙,道:“我是叶昌航。”
“原来是叶先生,您快请进罢。”门这才拉开了,这才看清里边人的样貌,她大概二十上下,高挑圆润,穿着蓝底白花的素旗袍,生得一副古典的美人额,眼角微挑,像随时能从那对眼睛里泛出泪花来。“冯先生特意吩咐我在此恭候,今天给您预备了上好的茶点,等一下班子里的角儿们就该过来了。”她口音里略带些京腔,定是长久练戏的杰作。
夏络缨略略朝院里一望,只见这里面的建筑摆饰大都仿古,倒像是仿园林的格局,假山、翠竹、回廊、亭勘一项都不少。这服务人员说话也文质彬彬,让人仿佛置身于古时诗书人家似的。夏络缨低头看了看自己裸腿下的的一双素净的高跟鞋,顿时觉得格格不入,急忙把脚往回缩了一下,尴尬之余,自己不知不觉也开始文绉绉起来。
叶昌航跨过朱红门槛进去,道:“冯先生在吗?几年不见,本想找他叙叙旧的。”
女孩的眼睛笑出了两线弯勾,道:“冯老板两个月前听说您要回来,准备了好些日子,先是把这房子里重新装点一新,又新请了几个厨子,专门恭候着您回来呢。他等下会带着戏班子里的几位新人过来,这还不都是因为您大驾光临,为了让您满意?”
叶昌航笑而不语,转过身,驱身向前笑道:“请吧,夏小姐”。
夏络缨低头,慢慢跟进院里去。
女孩这才发现夏络缨,脸上仿佛稍稍有些诧异,她轻轻瞥一眼,道:“叶先生,您请自便,我要失陪了,你们请吧。”说完,便信步走进内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