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当噩耗传来,没有几个人能镇定自若。就在那年秋天的一个凌晨,正在学校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突然接到姐的电话,说娘身体不太好,回家看看吧。尽管姐姐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淡然,但我还是听出了一些慌张。当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顾不上请假,我直接扭头去了车站。回到家,娘已经走了。她躺在床上,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已经只病魔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老苏说,她临走时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看着小儿子成家,她觉得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我坐在床边,默默地翻开以前陪伴在娘床头时写下的文字,满目哀伤。依维柯拉着娘来到县城,我麻木地看着化妆师给娘化妆,然后火化,我哥捧着骨灰盒回老家安葬。料理完娘的后事,我决定辍学,出去打工,当我说出这个决定,被老苏狠狠地训了一通,“上你的学去,家里的事儿不用你管。”
回到学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走不出哀伤的阴影。整整一个月我都窝在寝室里,不想说话,不想上课,不想见任何人。冷菲就一遍遍地打电话,甚至耍花招躲过宿管科的追捕跑到男生宿舍陪我说话。
后来,我们在校外租了房子,每天腻歪在一起。但是身边没有人看好这段感情,我和冷菲的室友都预言这段感情维持不了多久,毕竟我们性格反差太大。但直到毕业,校园里一对对痴男怨女劳燕分飞,我们却依然粘在一起。
毕业后,我已经有些厌烦了这座灰头土脸的小城市,想到省城长长见识。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来到郑州,租住在北环一个都市乡村里,开始工资都比较低,甚至不够我们两个在这个城市的基本花费。但艰难中也有快乐,在一起久了,我已经习惯了下班回到家,冷菲扑到我身上搂着我的脖子悄悄地说:“今天我在公司可想你了,你想我没有?”习惯看她装模作样地查看我的手机资料:“看你是不是在外边不老实?”习惯晚饭后被她挎着胳膊在街上悠闲地散步,她嘴里嚼着个阿尔卑斯棒棒糖,呜啦呜啦地与我聊着不着调的情话。
当然,吵闹是少不了的,她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求上进,凡事都要她操心。事实上她说的不错,我总是意气用事,情绪像是难以把握的精灵,总是不受我的控制。2005年夏天,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我选择了辞职。因为看不到的未来,我们两个分开了,她回了老家焦作。
我像一个游魂野鬼一样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飘荡着,赶不走的空虚寂寞缠绕着我的每个黑夜,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融入这座我从小到大去过的最大的城市。有一天,电话响了,朋友说回来新乡玩两天吧,我想我应该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谁知这一去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进入看守所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警官喊我提审,走到提审室拐角处时,突然就看见她了,她和我的父亲、哥哥站在一起。那一瞬间我定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家人面对她。冷菲跑上来,拉住我带着手铐的手,默默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把泛着青光的头尽力扭向一边。接下来的交谈中,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吭声,默默看着我一根一根吸烟,看着我和家人说话。
“我找人给你算了一卦,命里注定有此一劫,熬过此劫以后便没事了。”老苏说。从小到大,我从来不信命,从来不算卦。我心里苦笑一下,把意外、灾难和祸害简单归之为命运,是农村人的一贯方式。这算是父亲给我找的让我解脱的借口?还是他自己在为有这样一个儿子开脱。
警官说时间到了,走吧。我站起身来,长吸口气,对冷菲说:“我看过法律书了,可能……可能会是十年以上刑期,咱俩没结果了,以后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照顾好自己吧……对不起。”然后扭头大踏步往回走,依稀听到她在我身后呜咽的声音。
今天,2009年的愚人节。在监狱的接见室里,冷菲看上去依旧自信,只是素颜朝天,不像以前每次出门都要画上精致的妆容。上学的时候,她对皮肤看的很重,老是购买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有时还跑到校外去做皮肤护理。此时的我是最无奈的,我不喜欢去那种净是女孩子的地方,但又拗不过她,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她后面,这时她的霸道就显出来了,“你是油性皮肤,要定期做皮肤深层去污的。”我不做,她便佯装生气,说他是脏孩子,拉着他不让走,每每把我弄得哭笑不得。
拿着电话,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冷菲平静地诉说着现在的生活。2008年结婚了,男方是一家公司的销售经理,对她很好,她们的孩子也已经出生了,很乖。分开几年,面对曾经负距离接触彼此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冷菲,我反倒有些拘谨,只是默默地道了声祝福。面对我有些木讷的反应,她突然问道。“难道你一点都不意外?”意外,这个……还真没有。从看守所到现在三年了,很多事情早想明白了,应该换位思考一下。冷菲比我大两个月,今年已经26岁了,到了正常婚嫁的年龄,要不然她的父母也该急了。况且自己十一年的刑期,什么时候是个头都不知道。不过,这个消息亲口从她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感觉心里刺痛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我岔开话题,笑笑说:“我以为你会再在社会上闯荡几年呢,你跟我不一样,性格外向,亲和力强,情商高,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这样也好,曾经心爱的人能过得幸福,那么就应该送上祝福。爱情是我冷菲两个人的事情,而婚姻则是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的事情,她的父母呢?哥哥嫂子呢?况且自己凭什么能让一个女孩子等你十一年,真的没有任何资本。再说了,就是没有犯罪入狱这件事,两个人依然在一起,就能保证最后能走进婚姻殿堂吗?真的很难说。错误都由自己酿成,苦酒应该我自己一个人慢慢品味。“你恨我吗?恨我没有等你!”冷菲虽然笑着,但掩饰不住自己的些许愧疚。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本可以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开而不用遭受任何自我良心和道德谴责。“怎么会呢?是我做得不对,是我对不起你。以前的我太自私了,只知道由着性子来,从来不考虑会给爱我的人带来什么后果。而且……你知道……我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毕业后的一年多里,我一直在混日子,我从来没有过一个清晰的目标。希望……希望你家庭幸福,过得快乐。”
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临走时,留下了手机号码。“你家里远,缺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对了,我有个舅舅有中院工作,如果减刑有需要……我马上打断她,示意有监听。冷菲吐吐舌头,做了个回来打电话的手势。
我记下了号码,但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去拨打那个电话,我的声音永远不会在电话那头响起。放下话筒,我卖力地笑笑,挥手示意她先离开,她却固执地站在那里,只是眼神多了一丝温柔。我用力挥一下手,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回到监舍,已经很少吸烟的我来到水房,连抽了五根烟,在袅袅的烟雾中,回忆如同中了病毒关不掉的视频,一幕幕强行上演。两个人坐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忘我地接吻;在公园的草地上背靠背憧憬未来,哼着并不婉转却也情意绵绵的歌谣;两个人手牵手去上课,一起去食堂吃她喜欢的烧茄子;冷菲从街上买了汤圆用电热杯在宿舍煮了,然后从我寝室后窗户递进来,看着我在里面吃掉。冷菲说不能走,一走你寝室的狼兄狼弟就给你抢光了;在省城那座简陋的小屋里,一丝不挂地面对彼此释放着疯狂的青春……
连续几天,天气都是阴沉沉的,有时会还会飘起小雨。那些回忆像窗外欲断还连的雨线,潮潮的,湿湿的。忘记吧!生命中总有一些经历、一些人会像薄薄的纸片,被时间这把柴火点燃,然后在空气中烟消云散。
晚上,我睡不着,便爬起来写了一首歌词《只要你幸福》,献给那段半路夭折的爱情。缘分已经结束/回忆却拒绝模糊/爱情已到末路/回忆却依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