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农历新年到来了,这是我在监狱过的第一个春节,自然免不了要与看守所做一个对比。
我回想起看守所过年的情景。十几个人围坐在铺板上唱迟志强的《铁窗泪》,铁门哪铁窗铁锁链……还有一首据说是一名死刑犯自编的歌谣《秋风凉》。每次唱着唱着就有一些小年轻开始啜泣。悲凉的歌声在密封的号里回响,渐渐地哭成一片。楼上巡道里的值班干部路过,大声吆喝却没人理睬。
而监狱里过年为了活跃气氛,是要搞很多文艺活动的。监区文艺晚会、乒乓球、篮球、羽毛球、象棋、扑克牌比赛,甚至还有台球呢,不过论规模最大就数民间艺术节了,这是中河监狱每年一度的传统节目。每到这个时候,每个监区都会分配到一项传统民间艺术表演,高跷,秧歌,舞龙,舞狮,腰鼓什么的。教育监区耍的是盘鼓,共24面大鼓,8副铜镲,18面龙凤彩旗,再加上一名令旗手,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容。
为了保证演出效果,年前各个监区便扛着家伙到操场上训练了。文艺组要从新人里面和文教里面挑人,当然,文艺队年轻的全上,我们新下队的三个新人里面,秦鹏辉年龄偏大,王龙整天迷迷糊糊,跟不上节奏,林峰断言他学不会,这下就剩我了。我想,学学打鼓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我也就加入到训练的队伍当中了。
开始是背鼓谱,然后是做形体,最后才是上鼓,排队形。盘鼓花样还真不少,随着节奏的变换,什么迎宾鼓、叠罗汉、大鹏展翅、同心圆等等一一亮相。
也就是到今天我才知道,在外面以为老头老太太才玩的东西,居然还挺有意思,不过确实挺累的。
赵队长带队训练,扯着嗓子喊:“从头到尾,先弄上十遍。”20多斤的盘鼓挎到脖子上,有点吃力。十几个队形,一遍下来就是十几分钟。十遍下来,大冬天学员们浑身湿透。赵队长隆重宣布:“现在休息——30秒。”一直在咬牙坚持的我一听差点瘫在地上。
这不算什么,可以趁赵队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懒,光做样子不下劲。关键是打鼓的时候,身体要随着鼓点不停地抖动,架在小JJ上方的盘鼓便不停地挪动,将那一块磨得生疼。晚上回到监舍脱下裤子一看,NND,肿得跟小馒头似的。
不过,其他监区还在车间里埋头苦干的学员更苦,他们一直要干到大年廿八才能放假,大年初三就又出工了。
和看守所相比,监狱的伙食简直能称得上饕餮盛宴。我到死也不会忘了2006年在看守所过年的情景,大年初一一顿皮厚馅儿少的饺子,就这还是一人一小碗,除了号头能放开吃。那个家伙是个盗窃集团的头头,专偷高档车,被判了无期,脸上一块长长的刀疤,眼露凶光,谁不服气就给谁上眼药。过年这天,号头打了满满两饭盆,眼看吃不动了,便光吃馅儿,把皮吐出来。一个家里没人管的小孩叫兔子的整天饿得蔫蔫的,吃过了自己那可怜的一份儿,连牙缝也没塞够,便可怜巴巴地看着号头吃。号头奸笑着,指着碗里的饺子皮,“吃吧。”兔子真是饿坏了,端起碗稀里哗啦吃了个底朝天。
我怔怔地看着兔子,心里很悲哀,但不是为兔子。我理解他,我也曾眼巴巴地看着别人通过关系送进来的食物,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咽下口水,我也曾在睡觉时将身体弯曲成大虾,好让饥饿的感觉减轻一点。
看守所伙食是早饭一人一勺面汤,半个馍,几根臭不可闻的腌萝卜条;中午一人一个馍,半碗汤,碗上飘着二根白菜、一两根姆指长的面条;晚餐和早餐一样。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有一次,我两三个月都没收到账条,而账上的钱早已花光了。那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晚上半个馒头吃完,还没睡觉就饿了,可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号里的货台上有,想吃,可以,拿钱。我账上没钱了,只能忍着。有时候半夜突然就被饿醒了,就想起电影《活着》里面福贵的女儿凤霞难产时,被临时拉去给凤霞接生的那个被打成右PAI的教授,一口气吃了六七个馒头,被噎得死去活来。
我想,我只要一个馒头就好了,当然,要是能再用热面汤泡一包方便面,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从小到大,我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不想被人看不起,便勒紧腰带硬扛。幸好,老板娘及时来上帐了,算是度过了危险期。后来从律师处得知消息,老板娘把钱给一个叫小玉的女孩让她来看守所给我们上账。她倒好,揣上钱直奔化妆品商店。这死妮子,她倒是美了,把我们可饿惨了。
当然,你帐上的钱你不可能全部自己享用,10%要拿出来买公共用品,还有一部分要用来和号头搞关系。至于具体比例,各个号不同,一些过分的你账上几千块,二十天就被别人花光了。到监狱后与同犯聊天得知,号称全国最黑暗的省会郑州某看守所,在号头的严密控制下,你见不到家人来上账后看守所出具的账条,见不到平时消费的记录,号里所有人的消费卡都由号头控制,你不知道你卡上到底有多少钱,号头想让你吃一口是你的造化。
看守所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根本就没人管,他们只能自生自灭。他们把别人不吃撕下来扔在地上的馍皮捡起来放进嘴里;他们夜里值完两个小时班不去睡觉再替别人值两个小时,只为能换来半个干馍或者半根烟;他们为了得到一包方便面可以替别人磨几百张锡泊纸;为了一口吃的甚至可以跪下管陌生人叫爹。
有时候我想,如果进去后没有一个人管自己,给自己上账,送东西,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今天的兔子?
所以,现在看到监狱里过年的食谱,大肉饺子、烧肉、小酥肉、炸带鱼……丰盛得简直不可思议。虽然事实证明味道确实很一般,但改善生活的那几天里,我都把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干干净净。要知道,看守所两年多时间我就吃过三顿饺子,有一次还是号里人家属托关系送进来的。
过年那几天我经常想,哪里是天堂?哪里又是地狱?监狱不就被人们称之为人间地狱吗?我真心觉得与看守所相比,过年时的监狱就是天堂。
但那些职务犯们是不怎么吃监狱大伙饭的,一个是提前订好了小伙儿,另外家人托干部往里捎饺子、牛肉、羊肉……江风和老樊送来的,我就吃过多次,饺子皮薄馅多,一咬下去,一嘴油。那种美妙的感觉即使睡着了,也能在梦里徘徊很久。冷菲曾说我是个贱人,现在我对这一结论深信不疑。以前在外面的时候羊肉不吃,羊肉汤不喝,味太膻;葱姜蒜不吃,味太冲;荆芥香菜不吃,味太怪……现在我吧嗒吧嗒嚼着一大块羊肉,恨不得将来出狱以后回家牧羊去。
除夕夜,所有学员都集合到大厅看春晚,警官组织学员给家里打亲情电话。我不想打,打了说什么?没脸打。老樊劝我,还是给家里打一个吧,什么也不说拜个年也行啊。我拿了亲情电话卡到电话室,警官在旁边监听。我打给了父亲,电话通了。还好,父亲没有一个人在家,而是在大爷家与我叔叔几个打麻将。我简单问了家里的情况,父亲说一切都好,不用操心,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过完年便来探监。
我快速说完立即放下电话,害怕父亲顺手把电话递给旁边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真不知道在这个时刻跟他们说些什么。如果不是自己出事,这个家应该是蒸蒸日上的,现在……唉!我叹口气,把目光重新投回到无聊的春晚上。
过年这几天,是服刑人员一年中最舒适最轻松的时光。早上可以不用五点半起床,睡懒觉到自然醒。白天可以看电视、打牌、下棋,只要不赌博、打架。不过我没能闲住,因为要练习盘鼓,一直忙到正月十五民间艺术节开幕。
开幕式当天很热闹,用宋丹丹小品里的话说就是:那场面老壮观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除了出席的监狱领导和到场参加演出的罪犯,没有一个观众。
监狱里面最不缺的就是人,不过显然监狱领导认为生产要比演出重要。与其说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盛宴,不如说是监狱教育改造工作的一道程序,虽然“人性化管理”的巨大招牌就悬挂在广场对面监舍楼的楼顶。
第二天,我得到通知,开幕式上比较精彩的几个节目被挑选出来到警官家属院里演出,教育监区盘鼓队名列其中。我很兴奋,快三年了,终于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再不出去呼吸点正常的空气,我感觉自己就成一个目光呆滞、鼻涕直流的傻B青年了。
第二天下午,盘鼓队全体人马换好演出服装,在脸蛋上涂了胭脂,便与其他监区舞龙舞狮的演出队伍一起扛着家伙出发了。报了N次数,过了三道铁大门,终于看到了马路对面挂着醒目招牌的商店。警车在前面开路,路两旁隔不远就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有的还牵着狼狗,一路押送着一百多人的演出队伍。
家属院离监狱约有一千米的距离,我新鲜地瞅着街两旁林立的店铺,人行道上走过的花花绿绿的男女。他们像盯着外星来客一样看着街上走过的这一片灰压压的人群。
时间太快,距离太短。我像一个刚从地窖里爬出来的老鼠,眼睛还没能适应人间的精彩,家属院便在眼前了。我们到家属院的演播厅里把长条椅子全部搬出来围成一个圈,以便与观看的家属们隔离开来。
这个活动是每年都要搞一次的,所以前来观看的大人们已经没有什么热情。只有小孩们高兴地跑来跑去,兴奋地看服刑人员表演。
一个小胖墩看到林峰脸上涂着胭脂,似乎觉得很好玩儿,便拍着手撵着林峰屁股转。林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着逗他玩,把小家伙惹得手舞足蹈。“放下,这是你抱的吗?你是啥东西,一点身份意识都没有。”赵队长喝斥林峰。林峰把孩子放下,回过头小声骂:“装B犯!”
把昨天的演出又原样来了一遍,结束后,各监区的表演队都离开了,留下文教几个人收拾音响、彩虹门。坐车回监狱的路上,已是华灯初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两旁旖旎的灯火,黑暗的车厢里,林峰看着我闪烁的眼睛:想家了?我摇摇头说:没有。然后低下头来掩饰自己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