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采访、写稿子、整理报纸、参加活动……下队后的日子很充实,但每天都战战兢兢的,害怕什么时候就得罪赵队长了。
这不,赵队长在干部扯着嗓子喊文艺队的小京。小京正弹琴呢,听到赶紧拉长声音答了一声“到……”赵队长一听就恼了,在办公室里嚎起来:“你******拉那么长音干什么?哭丧啊?扣0.5分!!!”小京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上个月才扣了0.5,这个月又扣,还要不要人活了。
跟我一块下队的王龙才20岁,正值内分泌旺盛期,脸上青春痘层出不穷,一天赵队长训话时,他用手抠了抠脸上的痘痘。“你在队里干什么?不动会死人啊?长得恁丑还抠,能抠成刘德华?卡显0.5。”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有一次他进入小报室时,嫌我喊起立的声音太小了,“中午没吃饭还是肾虚啊,跟个娘们似的。”还有一次跟他说话时头没有低下来,“你小子打你来我就看你不顺眼,头扬那么高干什么?伟哥抹脖子上了?”
刚开始每次挨完训,接下来几天我肚里都憋着一肚火。凭什么呀,我是犯罪了,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再苦再累我都能忍受,你凭什么侮辱我的人格?监舍里的人一致认为,这家伙要么是夫妻关系不和,妻子不让他上炕,要么就是阳萎早谢,性生活质量太差,所以整天把无名邪火发到我们劳改犯身上。
我想,作为一个曾经经常让自己的女人享受高潮的男人,我应该大度一点地理解和担待弱者。
日子在一星期一顿的肉片大米饭中并不飞快地滑过,窗外的小草渐渐变黄,操场上的白杨叶子也掉得斑斑秃秃,冬天来了。大姑对我不听她的话去一监区真的生气了?我不知道,反正再没有人来看过我。
看守所这两年多,我很少为钱发愁。老板定时来上帐,每个月几百块,差不多够买小伙儿了。刚来监狱,要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还交了考试的近三百块钱,老苏和和大姑送来的钱早花完了。
在十四号监舍没呆多长时间,我就搬到了江风所在的二号监舍,这里都是小报室的罪犯,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多岁,是文教平均年龄最小的监舍。我的囊中羞涩江风看在眼里,他也不多说,不管是去超市买了东西还是平时买了小伙,都是很主动地接济我。还有刚来的樊祖明老樊,原省水利厅某处的处长,性格豪爽,接见次数很频繁,每次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自己也吃不完,便经常给我扔点火腿肠、豆奶什么的。
刚开始,我还没感觉什么,可时间一长,敏感的我开始不舒服。人常说,救急不救穷,自己又帮不上别人什么,凭什么领受人家的好外。我开始拒绝别人的帮助,既然我没有什么能回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接受。
其实如果没有家人送钱,看守所的伙食勉强能保住命饿不死,而监狱里的相对来说就要强多了。你看,监狱号称每天不重样,星期一、卤面,星期二、素包子,星期三、大米肉片或鸡块,星期四,花卷糊辣汤,星期五,肉包子,星期六,肉卤面,星期天,汤面条。当然,这是中午的食谱,早上白面汤馍咸菜,晚上是白面汤镆和水煮冬瓜。
怎么样?罪犯伙食不错吧!虽然确实谈不上味道,肉包子有时候还是臭的,但一个罪犯还想怎么样?刚从看守所过来的新人,都对监狱里的伙食挺满意,我也是。要知道在看守所一份卤面就要卖到八块钱。江风说,每天不重样的意思就是一年52个星期,我们一年的伙食就是52顿肉卤面、52顿素卤面、52顿肉包子、52顿素包子、52顿大米饭,还有52顿糊辣汤和52顿汤面条。
不过,这条件也能凑合着过了,一个罪犯,还异想天开什么。在我老家,家庭贫困的比比皆是,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除非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或者过年才舍得杀只鸡开开荤。
天越来越冷,温度越来越低。我的手冻了,老毛病了,每年都冻,我根本没当回事儿。但这一次好像有点严重,等我感觉不对劲儿的时候,手背上已经裂开了的一道道口子,纵横交错,露出红白相间的肉,白天流着脓水,晚上庠得出奇。
当然,能在看守所那座地狱里呆两年下来的人,这点小状况可以忽略不计。记得我们号里曾有一个患了急性肠胃炎的小孩儿,半夜疼得嗷嗷直叫,在地上打滚。号里人按报话器报告值班干部。干部吊儿郎当地问:“死了没有?”号里人说人疼得实在受不住了,过来看一下吧。干部话音一沉,没死按什么按,医生不在,明天早上再说。啪,报话器关了。我们看着那个痛苦不堪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会儿,和小孩儿关系不错的小胖看不下去了,又去按报话器。“干部,你们再不管马上就要死人了!”干部依旧无所谓,“死了再说吧。”小胖一急就骂开了,你们******还是不是人啊?出来让老子碰见弄死你!五分钟之后,号门被打开了,身高马大的干部走进来,“刚才谁在报话器里骂的?”小胖大义凛然地站出来:”我……”话音还没落下,人就被踹飞了出去,躺在地上捂着胸口直喘气。太过分了,我们现在只是犯罪嫌疑人,为什么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我们?号里所有人都站起来怒视着这个干部,死刑犯的镣铐砸在铺板上,哗啦哗啦的。干部在每个人脸上扫视一遍,吼道:“看什么看,再看全号关禁闭。”然后扭身出去了。他嘴硬归嘴硬,但十分钟之后,医生真的来了,人被抬到了医务室。第二天,我们公然与值班干部对抗的行为得到了惩罚,干活任务量增加一倍。
手的毛病无所谓,星期天去车间撕鞋底儿的时候戴上手套就可以了,就是摘的时候血和手套沾到一块儿,得撕下来。江风帮我从超市买了大宝,可没什么用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自认为再恶劣的环境都能扛得住。人常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句话真******对极了。可每当黑夜来临,我便会想家,想去世的娘。自高中住校后,从小每次出门上学,娘总叮咛:“咱不要和别的同学攀比,不要乱花钱,但一定要吃饱,穿暖和。”
50岁以下的年轻人监狱是不发棉裤的,我只能穿一条肥大的绒裤,脚下蹬一双单鞋。尤其到了夜晚,窗外寒风凛冽,我只能裹着一条被子蜷缩成一团来抵御寒冷。
如今,我再也听不到娘的叮咛,再也戴不上娘在昏黄的灯下做成的棉手套,再也穿不上那一针一针纳成的千层底儿了……
那段时间,我时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风从窗户里灌进来,撩过我光光的头皮,呜呜哀鸣。我的心里郁结着大团大团的的忧伤,不知道该找谁倾诉。如果娘在,肯定会来看我的,肯定的。
祸不单行,我的胃病犯了,一天至少三次,即使饭吃得饱饱的,一个小时之后,胃就开始空旷的难受,随之刀绞似的疼,整个人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江风和樊祖明劝我请假,我不想去看赵队长的脸色,请个假跟请求皇上恩赐似的。每次犯病我便在地上蹲半个小时,熬过去。到了夜晚,我蜷缩起身子,或者拿个枕头顶住肚子,也顶多是心理作用,折腾到半夜,才能睡着。
三天过后,症状没有一点减轻,我实在熬不住了,便去了医院。犯医给开了点白片片,吃了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像一个被丢弃在下水道里孩子,孤独无助。那个冬天,我老做一个构思诡异情节离奇的梦。梦里,我被一柄铁叉穿过肋骨,悬空架起,底下是烧得旺旺的柴火。我清晰地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烧焦的味道,接着听到烧红的铁叉在皮肉里滋滋作响。渐渐地,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烧着了。我的躯体正在慢慢地抽搐、萎缩,眼睛凸出眼眶,舌头冒着黑烟,长了一层绒毛的心脏慢悠悠地飞出体外。一股阴风吹过来,似要飘走,却又被一根飘渺的丝线似拉非拉地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