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钟近来有些心神不宁。自那日小竹来过之后,她就总觉得玉阶馆里的风气在悄悄改变。
薛婵仍如以往一般将她引为心腹,平日除了梳妆之事外,无论做什么都要她陪在身边,就连飞霜也没办法如她这般与薛婵亲密无间。但玉钟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薛婵常常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往往要问两三遍,才会给上一个回应。又比如虽然薛婵对玉钟十分亲密,却不许她夜里在屋外守夜,这样的事情常常落在照壁和锁心的肩上。
锁心似是知道玉钟的失落,笑道:“娘娘也说过,平日离不开你,把你拘在身边,又怕累坏了你。她晚上事情也不多,你也能歇歇,你可千万别多心。”
“你怎么就看出我多心了?”玉钟啐了锁心一口,拉着飞霜笑道:“你看看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倒说得咱们多稀罕她这差事似的。”
飞霜也有自己的烦恼。玉阶馆里镇日消停,任凭外面闹得风雨满城,仿佛全然于己无关一般。别人倒也罢了,玉阶馆里没有动静,她在皇后面前也就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余地,这几日皇后忙着春选的事情,连见她一面的功夫都没有。
锁心听了玉钟的话倒是不乐意了,将手中的银盆往栏杆上一放:“好嘛,你们不稀罕,你们都不愿意伺候娘娘,我跟照壁两个熬着油点着灯地守夜还让人家说怪话。这活儿你们谁愿意做谁去做,我可不做了。”
玉钟要的就是这反应,嘻嘻一笑:“就知道你会趁机躲懒,不做就不做,您老好好休养,可别再熬出个病来,我们跟娘娘也不好交代。”她说着端起水盆要进去,却被飞霜拦住了。
“我去吧。”
玉钟一愣。她挤兑了锁心半日才算找到这么个机会,却被飞霜拦住,自然是满心不乐意。但当日飞霜已经跟她把话说得明白,玉钟不敢跟她争这个,知道抿嘴一笑,顺势将水盆交到飞霜手中:“那就劳烦姐姐了。”
飞霜点点头,转身进寝殿去服侍薛婵就寝。锁心凑到还在发愣的玉钟身边,笑道:“没想到你居然怕她。”
玉钟回过头白她一眼:“什么怕不怕的?娘娘都指定了让她做主,她又难得愿意做这些事情,谁还跟她争不成?”
“我看未必。”锁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你们啊,都想太多了。龙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咱们不过是枯井里的癞蛤蟆,争来争去不过是让人多听几声呱呱叫,何必呢。”
玉钟心头猛地一紧,一把拽住锁心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锁心笑了笑,挣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薛婵从镜子里看见是飞霜端着水盆进来,微微诧异了一下,却总不好去问什么,便又将目光收回来,只盯着自己额头上的暗疮看。已经过了七八日,却再没有人夜里来,她有些心浮气躁。
飞霜过来先用滚水烫过布巾,给薛婵敷在脸上,然后解开她的发髻,一边用梳子梳着,一边轻声说:“娘娘听说外面的热闹了吗?”
她等了等,见薛婵不吭声,便又继续道:“皇后娘娘要开春选,这几日宫里各处都有人在走动呢。”
薛婵在布巾下睁开来眼,盯着眼前放大的经纬,仿佛目光能穿透这囹圄看到外面一般。
飞霜又说:“还有一件事也热闹得很呢,陛下选了崔美人升为颐妃呢。”她说完这句话,紧紧盯着薛婵脸上的布巾,生怕错过掩饰在下面的分毫变化。
过了良久,久到飞霜以为她不会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薛婵静静地说:“很好。”
第二日小竹再来的时候,薛婵早早就已经在等了。
玉钟等人早得了薛婵的吩咐,将小竹引入室内后便识趣退出去。只是玉钟终究还是不放心小竹上回说的话,忍不住绕到窗外去想听听里面到底在说些什么。不料转过墙角却看见飞霜蹲在窗下,像是在看花,却又支着耳朵留意里面的动静。
玉钟噗嗤一声笑出来,转身就走。倒是飞霜拉不下脸来,连忙追上去,拽住她说:“你跑什么?”
玉钟笑意中别有意味,反问道:“你又追来做什么?”
飞霜知道是被她给撞破了,索性说开:“每回那个小竹来,娘娘都把人全都打发走,你说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玉钟想着前日锁心说的那几句话,心底也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如实对飞霜说:“上回我问过小竹,她说是娘娘让她留意咱们这边平日都什么人常到凤仪阁去。”玉钟说到这儿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近无人,才低声道:“听这个意思,娘娘是怀疑咱们这儿有别人的耳目。”
飞霜暗暗心惊,面上却仍旧做出镇静的模样:“怎么会呢?咱们这里跟外面根本就没什么联系。再说了,娘娘现在这个样子,那些贵妃啊,美人的,还有什么不放心?无非是一院子活死人罢了。”她说完又不放心,拉着玉钟问:“依你看,咱们这里会不会出了奸细?”
玉钟笑着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飞霜心神不宁,仍不肯罢休,又问:“那小竹说出什么人了吗?”
“就是上回什么都没说,今日才想去听听她们到底说什么了。”
飞霜心中有鬼,自然不愿意再追究,索性嘱咐玉钟:“既然有你盯着,也不必我劳神。你若听到了什么,记得来跟我说。”说罢,便寻了个由头走了。
玉钟被她这样一耽误,回过头再往寝殿走,还没到近前便见小竹笑着从屋里出来。薛婵犹自在里面吩咐:“照壁,你去送送小竹。”
小竹连忙推辞:“不敢不敢,哪里敢劳动姐姐。我也是经常来走动的,认得路。娘娘好生休养,再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玉钟听着心里不舒服。小竹是她带进玉阶馆的,然而几次过来都将她摒在外面,如今倒也不找来玩的借口,直接成了探望薛婵了。
只是这种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她心中有了嫌隙,行止也就不似以往热络,嘴上招呼了几句,见小竹走了也就罢了。
这一夜在外面守夜的仍旧是锁心。
薛婵临睡前让锁心点了一支竹深不知处。等到外面脚步声都安静下来,连锁心都呼吸声变得沉重了,这才起身换上一套窄袖襦衫袄裙。她照着小竹的说法,擎着香在房中死角试探,终于在西南角博古架的后面,发现原本笔直的香烟突然倒向一边。
薛婵顺着那方向摸过去,在靠近拐角的地方摸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地方,轻轻一按,一面墙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口。
她心头狂跳了几下,心中想的却是:他每次就是从这里来的。
薛婵立在洞口前愣怔了好一会儿,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小竹白日跟她说的时候,只是说这样可以不引人察觉地出去。半个字不涉及夜里那个人。但她知道一定是有关的,这样的隐秘,不可能有太多人知道。
让她知道这个秘密的出口只有一个可能,那人不会再来了。
她怔怔望着黑洞洞的出口,心头一时也说不清楚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小竹的暗示非常明确,就是那三个从红柳镇来的人,是有话要对她说的。薛婵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说什么,也不知道踏出这一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事关兄长薛珋,即便是再凶险也不得不去冒险。
夜里琥珀色月光中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身影,只能深深被掩埋下去。
薛婵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暗道并不算太长。薛婵甚至不需要灯火,就能看见另外那一头泻进来的月光。
梅雨季节里,难得一个晴朗的夜晚。
薛婵从暗道走出去,发现自己已经在山脚下的一片太湖石后面了。
难怪从来都没人发现这个入口。太湖石外面就是那座通往观海亭的桥,离得太近,平日这里守备森严,现在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夜已深,观海亭里居然还有灯光。薛婵看得一怔,这才发现吴佛带人守在桥头。薛婵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忽觉有人拽她衣袖,回过头,发现果然是小竹。
“这边。”小竹招招手,反身更朝山下藤萝茂盛密集的地方走去。
薛婵跟在她身后,只见她熟稔地左拐右拐,不一时走出来,只觉眼前一亮,已经是一片竹林。
这一带薛婵从未来过,以前却听皇帝说过,这是内宫各署所在的地方。因为夜已深,此刻这一带万籁俱寂,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小竹带着薛婵从一个月洞门传过去,又沿着一处背阴的石径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木门前,轻轻敲了敲。
木门吱吖着应声打开。小竹过去低声道:“带来了。”
门那边似乎有个人,用极低的声音吩咐了几个字。薛婵努力分辨,却因为声音太低,什么也听不清。小竹过来冲她招招手:“人已经在等着了,娘娘这边来。”
薛婵快步过去,发现木门后面是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高高的石墙两壁相夹,一踏进去就能感受到一股从天而降的压迫感。
她飞快地抬头四顾,只见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面对着她立在角落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