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馆中香烟缭绕。飞霜进来往香炉中添了些“竹深不知处”。这香有股清幽凌冽的味道,用来提神有奇效。飞霜看着纱帐后对案沉吟的身影,有些担忧,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进来添香了。却不见里面召唤送茶水食物,便是这样枯坐,已经整整一个下午。
“把我的琴拿来。”薛婵的声音从纱帐后响起。飞霜一愣,便见玉钟转了出来,看见她微微蹙眉摇头,暗示她不要惊扰,自顾自地将竹几上那张七弦琴从琴套中取出来。
“是谁来了?”薛婵靠在椅背上闭目凝思,听力却分外敏感,还是察觉到了。
“是我,来给娘娘添香。”飞霜不顾玉钟的阻拦,瞪了她一眼,绕过纱帐来到薛婵面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一边轻声道:“娘娘一下午连口水都没有喝,可千万别累着。”
薛婵睁开眼,目光仿若雪后初晴的天光,凌冽而孤绝。她在玉阶馆中一向待人温厚,这般神色是从不曾有人见过的。飞霜只觉心头突地一跳,竟无力回视,讪讪垂首避开她的目光。
玉钟抱着琴进来,冲飞霜不赞同地无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到身后,把琴放在薛婵面前的琴台上:“娘娘,你要的琴。”
薛婵却又没有了言语,目光从琴弦上一一拂过,像是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良久才抬手拨了一下。
这琴已经长久没有人碰过了,琴声又闷又涩,就连飞霜这样不通音律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头。然而薛婵却不以为意,用衣袖拂去琴弦上沾染的浮尘,信手弹奏起来。
曲子却是所有人都熟悉的那支《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弯,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是自那日薛婵从凤栖宫回来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的句子。飞霜见她写过,念过,甚至翻出过以前也不知谁画的一幅关山图来参详。飞霜猜测这首词中大概蕴着极深的因缘,只是薛婵不说,旁人也无法参透。
“飞霜……”薛婵弹罢抬头,看着她突然问道:“你觉得这曲子讲得是什么事情?”
飞霜万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道自己头上,想了想试探地答道:“是讲女子思念怀想远赴边关的丈夫?”
薛婵一时并没有说话,信手在琴弦上拨弄,却听得出还是这首诗最后的两句,“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飞霜见她这样,心中忐忑起来,连忙笑道:“奴婢什么都不懂,不过是顺口胡说罢了,娘娘可别笑话。”
“以前我也以为这首诗,是怀人思远的闺怨诗,只是这些日来反复咀嚼,倒觉得像是戍边的将士遥想家中人对自己的苦思。”
飞霜愣了愣,愕然与玉钟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她笑道:“这倒也未尝不可。总是天涯分别,两厢思念吧。”
薛婵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昙花一现的笑容,随即陷入了沉思。
玉钟拽了下飞霜的衣袖,两人默默退了出来。
一直到了屋外,满庭蔷薇幽香缭绕,清风徐来,一阵清爽。飞霜和玉钟都不约而同地透了口气。玉钟埋怨道:“已经这样不阴不阳闹了好几日了,姐姐何必又来让她费神。”
飞霜心念纷杂,也顾不得应付玉钟,只是说:“都是我不好,平白惹出这些事来。还烦你多照顾着,娘娘眼看着也就只把你一个人当做心腹,你可千万照看好她,别出什么纰漏。”
玉钟本想说若不是旁人搅扰哪里会出纰漏。话到了嘴边终觉不妥,强行忍住,只是点头道:“姐姐放心吧,有什么动静我第一个就告诉你。”
飞霜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片汤话,寻了个由头说是要去冯淑仪那里去问个安,也不让旁人跟着,自己匆匆离开了玉阶馆。
她行色匆忙,并没有看见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小竹就敲开了玉阶馆的门。
薛婵听见小竹来了倒是十分殷切,一面命玉钟将她引进来说话,一面又赶着吩咐人去拿果脯茶点来给她吃。
小竹倒是镇定,饶是如此殊遇,也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坦然陪着薛婵说了会儿话。转眼看见桌案上那幅关山图,笑道:“听说前两日陈王殿下专门打发人来给娘娘唱了关山月?”
薛婵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才问道:“是贵妃娘娘也听说了?”
小竹低头摆弄手中的汝窑八瓣莲花杯,只是说:“奴婢这样卑微若芥子一样的人,哪里能做贵妃娘娘的心腹?”
这回答蹊跷得很,薛婵不由朝玉钟看去,见她也正一脸狐疑盯着小竹瞧,而小竹却又一味摩挲手上茶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心头若有所动,吩咐道:“玉钟,我记得前两日吃过的玫瑰茄酸甜可口,你去泡些来给小竹尝尝。”
玉钟笑道:“娘娘真是对小竹厚另眼相待,有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惦记着她,也不怕我们几个嫉妒。”
薛婵微微一笑,并不理睬。倒是小竹转头静静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各自心底清明。玉钟见她明白了,便抿嘴一笑,转身出去。
屋里就剩了薛婵与小竹两人。薛婵却又不急着追问,反倒低头又去仔细研究那幅关山图。小竹等了一会儿,轻声说:“关山冷月,高楼叹息,千里明月共此时。”
薛婵手指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盯牢她,半晌忽而一笑:“凤仪阁中还真是卧虎藏龙,个个不凡。”
“奴婢……”小竹知道她心中始终有猜疑芥蒂,不说清楚没办法往下说,便硬着头皮说:“奴婢来看过娘娘,总是回去会有人关问的。只是那人却不是贵妃娘娘。”
“那是谁?”
小竹摇了摇头:“奴婢不能说。只是请娘娘放心,这宫中若还有一个人能帮娘娘弄清楚这中间谜团的,也就只有他了。”
这样的说辞自然不能令薛婵满意,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清泠,落在小竹的面上,沉吟片刻,苦笑道:“你这样说,我也不怪你。这宫中哪儿有那么多风光霁月的坦荡。只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帮我?又打算如何帮我?”
“来给娘娘献唱的那几个人里,为首的一个叫齐黑嘎,早年就与令兄相识,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这歌到底有什么用意在其中,也许娘娘问他最明白。”
小竹的回答刻意回避了薛婵第一个问题。但这句话却足以让薛婵心跳加速。她只觉有血流从耳边呼啸而过,忍不住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问:“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他?”
一个是深宫的妃子,一个是边郡的草民,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绝无可能。薛婵问出话的同时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想小竹却说:“见面绝无可能,可是若只是隔着墙问答,也许不难。”
薛婵一怔,抬起了头。
玉钟捧着泡好的玫瑰茄回来,刚到门口就见小竹已经从里面退了出来。玉钟上前拽住她,笑道:“你好大的面子,让我给你端茶送水。”
小竹也连连笑着告罪:“姐姐饶了我,真不是有意要劳动姐姐。姐姐受累,妹妹给你赔罪了。”
“嘴上光说可不成,你要有点诚意。”
小竹早知道她的用意,却仍然装着糊涂:“我前几天刚试着绣了幅白猫猫儿,姐姐要是喜欢,就拿去裁个帕子玩儿吧。”
“可算了吧,这种劳心劳神做出来的心血,我用了会折寿的。”玉钟笑嘻嘻把玫瑰茄往小竹手里一塞,“你先把这个喝了,别让我白跑一趟。然后陪我到那边儿去说说话。快走,快走。”一壁说着,推着她的肩将她带到侧屋外背阴处一个石桌旁坐下。
小竹被她盯着,只得喝了一口玫瑰茄,笑道:“哎哟,姐姐手艺好,这玫瑰茄比我别处喝的都香甜,酸味倒是淡了很多。”
玉钟立即抓住话里的漏洞,问道:“你在别处也喝过?宫内府专门送来给娘娘,还当什么好东西呢,原来连你都喝过。”
小竹一怔,抿嘴微微一笑,再不吭声。
玉钟这才问道:“刚才娘娘都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打发开?你可要老老实实跟我说,不然的话……”她促狭地一笑:“我就要弄明白你那玫瑰茄是从哪里偷喝的了。”
“好好好!”小竹似是被她催逼得无奈,面上绯红低下头去:“你就别问那些零碎的事儿了,刚才娘娘就问了我一句话。”
“哪一句?”
“她问……”小竹四下里张望了一圈,这才压低声音:“娘娘问我在凤仪阁中常见什么人去?”
玉钟一愣,不明所以:“问这个有什么要回避人的?”
小竹几乎不敢看玉钟的眼睛,嗫喏地又悄声补了一句。她声音太低,玉钟几乎没有听清楚,要过了一小会儿才回味过来,小竹说的那句话是:“娘娘问的是玉阶馆里什么人常去。”
玉钟有些恍惚。薛婵在她眼中看来,是个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也不见得有太多心机的人,却没想到如今竟然有这样的城府。她心中有些发虚,发现自己一时竟然看不透她了。
心神不宁地放走了小竹,玉钟一边慢慢思索,一边往回走,不料到了前院却见照壁鬼鬼祟祟地往外走,她一把拽住照壁问:“你做什么呢?”
照壁急着走,也不跟她兜圈子:“娘娘找你呢,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快去吧。我还有事。”
“什么事?”
照壁冲她笑笑,挣脱手腕,匆匆出门。玉钟心头疑云大起,追着她出去。
这一日风轻云淡,草木还没有到最繁盛的时节。远远看得见小竹蓝色的衣裙从花丛中闪过,而照壁远远缀着,竟是在跟踪小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