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正在外面偏屋里帮着一个内官收拾皇帝来时给扈从们喝茶用的茶碗。蕉儿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叫:“小竹,你出来。”
小竹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连蹦带跳地出来:“姐姐找我什么事?”
蕉儿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忽而冷笑:“早就听人说你是属老鼠的,果然有缝儿就钻。”
小竹一愣,脸上笑容渐渐凝住:“姐姐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蕉儿上前一步,近得几乎贴上她的脸,冷笑连连:“你以为你的心思没人明白?想着在陛下面前走动勤快了便可以飞上高枝儿做凤凰?你想得美!”
小竹大惊失色,连忙道:“姐姐误会了,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呀,姐姐……”
“谁是你姐姐?”蕉儿厌恶地打断她的话,“你给我记住了,在这凤仪阁中,还轮不到你来烟视媚行作态给人看。再让我看见你像今日这样兴风作浪,就自己准备一副拐杖,腿断了好用。”
小竹面色苍白,眼圈里含着泪水,却又倔强地咬着嘴唇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一味盯着蕉儿,仿佛只要眨一下眼便被她的话吓到一样。
这目光让蕉儿不自在起来,恶狠狠戳着她额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娘娘让你去请姜公公再来一趟,还不快去!耽误了正事娘娘不责罚你,我也不会放过你!”见小竹不动,索性往她肩上一推,一下子把她推倒:“快去!”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那目光给戳得心慌,蕉儿又狠狠瞪了小竹一眼后,转身飞快地走了。
里面的小内侍早就听见两人的话,却躲在房中,直到此时才慢慢蹭出来,走到小竹身边低声安慰道:“你别把她的话在心上,一个她,一个葵儿,都是嘴上狠手上软的蠢材。”
小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惊讶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内侍嘴上口气倒是很大。那小内侍冲她笑笑,显得十分和善。
小竹心中警惕,转身跑开。
蕉儿的吩咐十分明确,是要她去找秦固原。秦固原是去救何崇善的,何崇善是被带到了宫内府的惩戒司行刑。小竹问了一圈,一路追到了惩戒司门外,正遇见惩戒司几位掌事正殷勤地送秦固原从里面出来。
一见到小竹秦固原就愣了一下,蹙眉看着她正要发问,小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奴婢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寻公公的。”
秦固原放下心来,转头对惩戒司的众人交代了一句:“诸位请回,诸位所述各种情状,咱家会寻机向陛下陈明的。”
众人连连道谢,点头哈腰感激不尽。
小竹知道定是这些人又有求于秦固原。秦固原身为皇帝身边第一红人,常有各色人等来求他通融办事。他向来与人为善,能帮的就帮,又嘴严谨慎,因此在宫中人缘极好,平日里在宫中行走,若非身上负有皇命,往往要花上旁人的一两倍的时间,一路应付各色人等的招呼搭讪。
小竹仰慕地看着秦固原与那些人周旋,直到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看着她问:“你不一起来么?”这才回过神来,快不跟上去。
秦固原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小竹追上来才问道:“一切都还好?”
“嗯。”小竹四周围看了一眼。惩戒司远在大内东北角。这里本就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来,此时恰逢午膳时间,四下里更是寂静无人。于是紧走两步,来到秦固原身边,与他并排:“陛下和皇后出去说话,凤仪阁里暂时清净了。”
“事情是怎么闹起来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杀小何?”
小竹有些扭捏,红着脸低头说:“打碎花瓶什么的都是借口。我猜,跟陛下昨夜回来晚了有关系。”
“哦?”
“我听说……”小竹放低声音,“贵妃因为陛下召幸崔美人,一怒之下将小何留在了房中。”
秦固原一惊,顿住脚步瞪着小竹:“小何是那时被陛下逮住的?”
“自然不是。”小竹越说脸色越红,幸好秦固原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谈论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已。她定了定神,才说:“陛下到的时候小何已经走了。但我听她们议论,都说除了这件事,再没有原因的。”她涨红了脸,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秦哥哥,小何到底做了什么让陛下如此震怒?”
秦固原一怔,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意识到也不过是个不通人事的小丫头,哪里说得清楚,只得含含混混地转换话题,问道:“姜贵妃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小竹摇了摇头,讪讪道:“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秦固原无奈叹息。小竹毕竟进宫时间太短,又不是姜贵妃的亲信,即便人聪明伶俐,一时间又哪里能获得信任接触核心。
“这种事情急不得。你只需要低调勤快,总能让贵妃留意到你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一处岔路。秦固原指着右边一条路说:“你走这边,去玉阶馆转转。”
小竹愕然看着他。
秦固原只得解释道:“据你上次所说,华嫔似乎对你十分感兴趣,想来也是因为你与玉钟接近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既然如此,索性去跟她们热络些。”
这要求十分奇怪,小竹想了想问道:“莫非华嫔以后还有机会重新受宠?”
秦固原失笑:“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别人一样世故?陛下宠爱哪个妃子谁又预测的了?我只是觉得你孤身在凤仪阁中太危险,将来若有什么不测,不妨向华嫔求助。她这人……”秦固原停下来,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初中秋之夜来向薛婵传旨时,她一口喝下那杯断情酒的情形来,“她这人不是你们揣测的那样全凭恩宠立足于宫中的。”
小竹听得懵懵懂懂。但她自来对秦固原言听计从,兼之想到蕉儿之前蛮横的警告,也对凤仪阁充满了厌恶,只求能晚回去一刻也好。
玉阶馆中看上去仍同往日一般风平浪静。小竹进来的时候飞霜锁心正在商量要在院墙下面种几株春信花树,玉钟本来说想从外面湖边小山上移一株槐树来,却被照壁嘲笑说槐树称木鬼,这是往家里请鬼呢。于是两人便又打闹起来,照壁躲不过便跑去找薛婵为自己抵挡。
薛婵见天气暖和了,换了春衫坐在廊下看书。飞霜怕早春寒气重,硬是给她身上盖了一条斗篷,不料刚坐了没多久,酒杯追打玩闹的照壁过来扯掉了。
飞霜听见这边的动静,正凝了眉要骂,就听见小竹在门口怯生生地问:“请问玉钟姐姐在吗?”
这一声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牵扯了过去。玉钟将小竹拉进来,先来给薛婵见礼。小竹本来没想到一下子就能见到薛婵,但既然来了,又想着秦固原的嘱咐,便大大方方过去行礼。
薛婵自是微笑着命她免礼,又让玉钟取出果子茶水来招待,才问道:“你今日怎么有闲出来逛?”
小竹笑道:“前些日娘娘去凤仪阁同奴婢说了几句话,后来我们娘娘夸奴婢伺候娘娘得体,赏了钱。奴婢想着这赏赐是因娘娘得来的,总得来谢谢娘娘一声。”
薛婵看着锁心笑道:“你看看这话说得,我若不随份子也赏一份,只怕要被人骂小气了。”
小竹惊地要站起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娘娘……”
玉钟一按她的肩膀:“你安心坐吧!”
锁心转身进屋取出个用蓝绢盖着的托盘来。
薛婵笑道:“我钱少,也不跟贵妃姐姐争这个风头,倒是有些早年间攒下的小玩意儿,你若看着喜欢,便挑一样去拿去玩吧。”
锁心将蓝绢掀开,托盘上有夜明珠串的链子,象牙雕的牡丹,珍珠耳坠,红宝石戒指。小竹看了大惊,连连摇手道:“娘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受。”
玉钟笑道:“娘娘赏的,你不要,是不给娘娘面子吗?”
小竹窘得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钟又催她:“你倒是挑一个啊。你若不挑,我就帮你定了!”她说着,故意拿起牡丹来:“这个?还是……”又去过链子,“这个也好,挂在脖子上,晚上走到哪里都不用举灯了。”
小竹哭笑不得,连连告饶:“姐姐且饶了我吧,走到外面不举灯,怕是会被人当鬼捉呢。”她见锁心一直将托盘举在面前,薛婵又坐在对面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只得选了红宝石戒指,说:“就这个吧,小巧,容易贴身收着。”
薛婵看几个侍女围着小竹都欲言又止,便起身笑道:“我坐了半日也乏了,你们配小竹玩去吧,我去歇会儿。”
飞霜连忙过来扶着薛婵进屋。夜里没有睡好,薛婵说乏了倒也是句实话。飞霜一边帮她更衣,一边笑道:“只怕她们打听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呢。”
薛婵好奇:“为什么?”
“若真是出了大事,凤仪阁上下肯定如临大敌,哪儿还能容她跑出来串门?只怕根本就都是谣传而已。”
从一早听说皇帝要杖毙何崇善起,飞霜几个就轮流出去打听消息,回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因为打碎了瓶子所以皇帝要惩戒;有的说凤仪阁中好的很,皇后也来了,其乐融融;也有的说是皇帝确实生气,却没有要杖杀谁。
薛婵不敢轻易相信哪一个,也知道这事与她无关,却总觉得揪心。她之所以重赏小竹,也是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些消息。如今见飞霜这样说,不由气馁。
外面女孩子们窸窸窣窣地说了许久。薛婵躺在床上静静听着,恍惚又像是回到了初遇苏子奉的那个下午。
那一个午后,她忙碌了一早上做完所有家务,总算空下来草草吃了口饭,因为身上不爽了,实在腰痛得受不了,便在堆放杂物的柴房里寻了块平整的地方躺下略歇歇。半睡半醒间,突然听见外面似乎许多人喧闹了起来,似乎有马蹄飞奔来的声音。
外面吵吵嚷嚷,薛婵却觉得精疲力竭,连眼睛都睁不开。
突然柴房的门被推开,阳光涌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有力的足音和着她的心跳响起,那双穿着镶金马靴的脚最先出现在她的眼前。薛婵茫然地抬起头向上看去,看见那个年轻人向她蹲了下来,挥手像是要拨开面前的灰尘,问道:“你是不是薛婵?”
她点了点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坐起来说话,可腰痛得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任她暗中用力,却一点也不给她力量。
他又问:“薛珋的妹妹?”见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牙齿在阳光下泛着光,他说:“我是你哥哥的同袍,我叫苏子奉。”
薛婵猛地惊醒。没有阳光也没有灰尘,床榻边正俯身察看的是玉钟。
“娘娘醒了?”玉钟见她突然睁开眼睛不禁惊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了,夜里只怕又要睡不着了。”
薛婵撑着上身坐起来,问道:“小竹走了?”
“嗯。”玉钟凑近她,在耳边轻声说:“我送小竹出去的时候,她告诉奴婢,陛下这次发脾气,是因为姜贵妃与小何……”她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薛婵的心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