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亲临凤仪阁,甚至比皇帝当初深夜突然登门还令人惊讶。葛园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跟在秦固原的身后迎了出去。姜贵妃也是惊诧莫名,不由自主向皇帝看去。
皇帝果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抬起头来,目光落向门口。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却暗暗握成了拳头。
秦固原从外面掀开门帘,口中恭敬说道:“娘娘小心台阶。”
姜束莲感觉到皇帝默默吸了一口气。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幸灾乐祸。原来刚才那个冰冷薄幸刻薄的人,也会有这样不得不打醒精神去面对的时刻。
只是为着皇帝吸得这一口气,姜束莲起身向门口迎去,一边在口中吩咐:“都还愣着做什么?要皇后娘娘看你们这般不懂规矩的模样吗?”
众人这才又忙碌起来。见皇后进来,在姜束莲的带领下一起跪迎问候。
皇后是扶着秦固原的手进来的,她身后还跟着窦长清。想来是秦固原不肯让窦长清辛劳,接过手来。皇帝转着食指上的碧玉戒指,到底起身过去,在皇后向他跪拜的瞬间,双手一托皇后的双臂,将她扶住。
“你这些日身体可好些?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皇帝低声问着皇后,一边牵她的手,回到自己座位,让她在姜贵妃让出来的座位上坐下。
皇后笑道:“好多了,劳烦陛下费心挂念。”
夫妻二人携手坐下。姜贵妃既是地主又在二人面前做惯了支应照料之事,便忙着吩咐众人重新送上茶点果盘。小竹见之前送的海棠脯甚得皇帝欢心,不明就里地仍要再添些,却被姜贵妃一下子按住了手。
小竹惊讶低头去看,只觉姜贵妃的手颜色青白,皮肤下的骨节如山尖一样耸立,掌心却一片湿凉。
姜贵妃笑道:“你去让他们冲玫瑰露来,皇后娘娘爱喝那个。”
小竹满面迷惑地退了下去。姜贵妃转身亲自为帝后斟茶倒水,不肯分毫假手旁人。连皇后都看不下去了,拉住她笑道:“妹妹快别忙了。你这样倒叫我以后如何还敢上门?”
“就是皇后娘娘是稀客,这才不敢不殷勤招待,我怕被人说不懂规矩。”姜贵妃姿态做得差不多了,也就顺势在皇后身边坐下,一边说笑着,横眼过去白了皇帝一眼。
在旁人眼中,这一眼便如同撒娇一般,满是娇嗔。皇帝却只是冷冷扯动了一下嘴角,复又看向皇后:“你今日怎么有心情出来走动?”
“陛下是想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吧?”皇后从小竹手上接过玫瑰露来微微抿了一口,目光在面前桌子上转了一圈,居然伸手从皇帝面前的小碟子里捻起一枚海棠脯来放入口中,这才将目光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窦长清笑道:“前些日子陛下嘱咐奴婢劝解娘娘,让她有精神多出来走动。娘娘今日就是听了陛下的话……”
“我今日来……”皇后突然打断了窦长清的话,目光落在皇帝面上,炯炯有神:“是听说了何崇善的事。”
皇帝一愣,看着皇后好一会儿,半晌才含笑应了一声:“哦?”
姜贵妃的心猛地又揪了起来。她如今已经明白皇帝名为惩治小何,实际上是为了找她的麻烦。之前一番厮缠已经令她心力交瘁,好容易将何崇善拖出去处置,不料皇后不期而至,又提起这个话头来。她自觉就像是刚从山崖上下到实处,一转身便发现身后仍旧是万丈深渊。
皇后似是看出了姜贵妃心中忐忑,转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这才对皇帝说:“先帝晚年多病,陛下又远在边郡,臣妾身为儿媳,每日早晚侍奉于病榻之前,替陛下略尽些孝心。”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皇帝嘴角抿起,微垂着眼皮似乎在倾听,放在腿面那只手却始终微微攥着拳头,不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先帝所患乃是心疾,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当日太后尚在,一切大局全靠她主持。先帝有时病得糊涂,对着身边人胡打乱骂,也全靠太后周旋维护,因此当日先帝身边旧人,连同我们这些妯娌儿妇,也都一并受她维护。”
窦长清默默听着皇后的话,不时拿眼去瞥皇帝的面色。果然见他面色渐渐铁青,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来。
当日先帝卧病,化名苏子奉的次子仲衍在边郡不得回京,宫中靠皇后尽孝,朝中则是翕王斡旋,两人联手在最危急的时刻替皇帝守住了最后这一个难关,方有了后面仲衍赶回京城登临大宝的机会。
只是这其中父子兄弟之间的争斗太过不堪回首,仲衍继位后便深为忌讳,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往事。
皇后此时说的虽是在先帝病榻前侍奉的事,点却落在了别处。只是在场之人中,只怕只有皇帝和窦长清两人听得出来。
然而皇后今日来的用意当然不是用往事惹皇帝不悦。她像是没有看见周围人各不相同的微妙神态,只是自顾说了下去:“一日先帝突然清醒。当时太后却又正好有事,御榻旁只有臣妾照应。先帝醒来,四处看了一眼,拉住臣妾的手问……”她说到这里却偏偏停下来喝了一口玫瑰露。
这事连皇帝都是头一次听说,虽然心中猜疑不定,却仍然急于知道下文,于是催促道:“皇考问了什么?”
皇后放下手中琉璃杯,又捻起一枚海棠脯放入口中,微笑道:“这是华嫔妹妹亲手酿的果脯吧?吃着格外香呢。”
一句话又惹得姜贵妃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皇帝微微蹙起眉头,见皇后目中似有光芒闪动,硬是将心头的火压了下去,语气越发温和:“怎么说话颠颠倒倒的?正说皇考呢,又提起不相干的人来?”
“不相干”三个字说得略重些,秦固原心头一凛,朝窦长清看去。
皇后微微笑了笑:“当时先帝醒来看见了臣妾,竟然叫出臣妾的名字。臣妾猜先帝定是清醒了,便遣人去请太后,不料先帝拉住臣妾的手问阿郎在哪里。”
阿郎本是民间长辈称呼儿孙的叫法。皇帝目光闪动,盯牢皇后问:“你怎么答的?”
皇后笑容不改,却低头去看手中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这一瞬间的痛楚被悄无声息地掩过,她轻声说:“臣妾便告诉先帝,阿郎……正赶着回京。”
“那么皇考又说了什么?”
“他说……”皇后突然抬起头直视着皇帝:“先帝拉着臣妾的手说,让阿郎……不要杀戮。”
皇帝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泼了出来,撒了满襟。
姜贵妃轻声惊呼:“哎呀!”她连忙站起来,小竹已经见机极快地送上布巾。姜贵妃便要去为皇帝擦拭,却被他抬手拦住。
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后,问:“阿庭,你大病初愈,辛辛苦苦到这凤仪阁来,只为了给区区一个何崇善说情?”
皇后当然知道他会这样问,微笑不语。还是窦长清接下话头,躬身道:“这件事,是奴婢求娘娘说说项的。奴婢跟小何说来,算是有点儿渊源的。”
皇帝似乎深感兴趣,问道:“什么样的渊源?说来听听。”
“说来丢人,小何这孩子刚入宫时高烧不退,奴婢恰巧碰见,见他可怜,心中不忍,便替他找来大夫诊治。也算这孩子命大,竟是熬过了那一关渐渐好了起来。这孩子心眼实在,因此将奴婢认作自家长辈,逢年过节时常惦念着来问候一声。陛下,奴婢年纪大了,也伺候不了陛下和娘娘几年了,只盼着能有一日踏踏实实养老,心中无牵无挂,无愧无疚。”
皇帝默默听着窦长清的话,眉头益发皱得紧密,良久才叹了口气,转向秦固原:“你看看,阿翁亲自来说情,朕再不松口,就是不通人情了。”
秦固原会意,躬身领命,飞快地出去传令。
姜贵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的衣裳竟是一片汗湿。窦长清自然跪下连连磕头谢恩。
皇帝又问皇后:“你除了这件事,就没有别的来意了吗?”
“自然是有的。”皇后似乎觉得这件事情能够这样解决十分合心意,笑得益发明艳,“前两日束莲去看我,那一日聊得不尽兴,所以今日便寻来了。”
这话说得仿佛来找姜贵妃闲聊才是目的,只是又带着窦长清来说情,自然道理是说不通的。皇帝看着皇后,心中飞快计较,总觉得皇后这话说得十分敷衍,甚至连花点心思把理由说圆的力气都不愿意用。是什么让她如此有恃无恐?莫非就是刚才说的那番话吗?
皇帝决定不再跟皇后兜圈子,索性站起身向皇后伸出手:“来,阿庭,你陪朕到外面走走。”他目光落在窗外,一株玉兰正将饱满的花苞伸向窗口,在尚带着寒意的风雨中微微颤抖。
皇后便将手交到他掌中,不顾窦长清不赞同的目光,与皇帝相携走了出去。
外面斜风细雨,浸润天地。吴佛打开伞要为帝后二人遮雨,却被皇帝阻止。他从吴佛手中接过伞亲自打开为皇后打上,笑道:“有多久咱们夫妻二人不曾在雨中赏景了?”
这本是一句感慨,不料皇后却似当了真,认真想了想说:“怕是自从有了樾哥儿后就不曾有过了。”
皇帝面色一僵,索性一只手臂环抱住她的肩膀,打着伞将她带出凤仪阁去。
吴佛窦长清等人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追了出去。一时间凤仪阁中本来熙熙攘攘的人先走了大半。葵儿蕉儿葛园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纷纷开始善后。
蕉儿心细,见葵儿忙着指派下人扫洒收拾,自己便进去看姜贵妃。
偌大的房中,竟然走得只剩下姜贵妃一人在原处呆坐。她过去探问:“娘娘?忙了一上午,可要歇歇?”
姜贵妃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将近午时了。”
“你说,陛下会不会回来用午膳呢?”
“这……”这问题难倒了蕉儿。皇帝来不来全凭喜好。偏偏今日事多,本来说好了是要在凤仪阁用膳的,可皇后来插了一脚,就什么都说不准了。可既然问到自己头上了,总不能不给个答案。蕉儿想了想,说:“秦公公去救小何了。一会儿总是会回来的,不妨问问他吧?”
姜贵妃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像刀子一样从她脸上刮过,蕉儿竟没来由觉得面皮一痛,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半步,一时间不明白是哪句话又得罪了姜贵妃,只得小心翼翼问道:“娘娘不想见小何?”
姜贵妃沉思了良久,突然问了句不想干的话:“蕉儿,你到我家是哪一年?”
蕉儿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是崇兴二十一年。那时候奴婢才七岁。”
姜贵妃算了算:“也有十二三年了。那你还记得嵩明堂叔吗?”她怕蕉儿不明白,又解释道:“就是冠英侯。”
这一说,蕉儿也就明白了。姜贵妃的爷爷与先太子妃的爷爷是一对堂兄弟。其后姜贵妃祖上这一支科举出身,走的文臣的仕途。太子妃那一支则从军出身。先帝早年三番用兵驱除外敌,太子妃那一支军功卓著,封了冠英侯。后来冠英侯一门受先太子之案牵连被抄,姜贵妃这一支却因为两家素无来往而躲过了一劫。
“奴婢先在明湖别业里受训了一年,到京城时就听说冠英侯府被抄了。娘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姜贵妃有些心不在焉,又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也没什么,听皇后娘娘说起先帝临终前的事,突然想起来了。”她叹了口气,吩咐道:“秦公公未必还回来,定然是要追着陛下走的。你让小竹去找他悄悄问一声吧。”
蕉儿满腹疑惑地答应了一声出去,姜贵妃仍坐在远处,将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反复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