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皇后晏起,飞霜将海棠脯送来的时候她还靠在床上全未梳洗。一旁侍女芍药,牡丹等人端着青盐澡豆手巾香粉等物无奈等着,皇后却连床都不肯下。
“你拿来的是什么?”皇后说起话来也恹恹的,一绺长发顺着肩落下来,脸上残粉犹存,眼睛肿得桃子似的,说话声音也颇为沙哑。飞霜昨夜已经隐约听说了皇后宫中有变故,本来能不能见到她都拿不准,不料不但见到了,还是这样一幅情形。她不愿意惹事儿,只想快点儿将差事完成,便回答道:“是华嫔娘娘秋天自己酿的海棠脯,今日早上找出来,特特让奴婢给娘娘送来。”
“哦?海棠脯?”皇后兴趣不大,只是勉强维持着应有的礼数,“拿过来看看吧。”
芍药连忙放下手中的妆匣,接过飞霜手里的罐子送到皇后面前去。飞霜小心打量皇后的神色,见她垂目看了看,便挥手让芍药拿开。“闻着倒好。”
芍药笑道:“是呢,好香。一会儿吃过饭,娘娘倒是可以尝尝。”
“你是自己馋了吧。”皇后瞟了芍药一眼,转向飞霜:“难为华嫔还惦记着我。前日姑臧郡主送的北胡胭脂不错,让芍药捡两样颜色鲜亮的包了你回去。华嫔年纪轻轻的,最近气色忒惨淡了些。”
芍药将胭脂包好送过来,见皇后精神好些,便笑道:“窦公公刚才还问娘娘几时起,恪哥儿好来向娘娘辞行。”
皇后面色微变,想了想对飞霜说:“你回去吧,让你家娘娘好生保养,过些日子我亲自去看她。”
飞霜诚惶诚恐,赶紧跪下替薛婵谢恩。正要走又被皇后叫住:“你家娘娘近来睡得可好?”
飞霜一怔,不明其意,揣测着回答:“娘娘睡得一向不好,稍微有些动静都会惊醒,常常整宿不眠,奴婢们都十分担心。”
皇后留了心,一面伸胳膊让芍药帮她更衣,一面问:“找太医看了吗?”
“多承贵妃娘娘的关照,这几个月一直都有太医过来诊脉调养,只是没什么效果罢了。”
皇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飞霜知道自己的差事已经差不多了,行了礼正打算出去,皇后突然又问了一句:“蔷薇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飞霜心头猛跳,面上不动声色:“蔷薇是谁?”
皇后忽然笑了,摆摆手:“去吧。”
直到飞霜去得远了,芍药才笑道:“这个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怎么没分到咱们这儿来。要不让你跟贵妃娘娘说说吧,正好蔷薇走了咱们这儿有个缺。”
皇后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姜妃现在哪里还听得见咱们说话,且等两日吧,让她这朵花多开几天。”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幽幽地说:“再说了,玉阶馆的人哪儿是贵妃说了算的。”
芍药一惊,有所醒悟,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一直在前朝打听的窦长清差人来禀报,说皇帝已经下了朝,正往天极殿去更衣。朝上封皇长子鸿恪为赵王,任命为西北行军总管,边郡统帅,由何永尊缇逋客两位老将为副将辅佐,立即启程前往边郡。皇后听了副将人选才松了口气。何永尊在军中三十年,军功煊赫,声望极高,又是鸿恪的兵法师父;缇逋客是鄂族人,边郡土生土长,当年与薛珋苏子奉一起在军中任职,这些年也都一直辅佐薛珋镇守边郡,对那边情形十分熟悉。有这两人辅佐,鸿恪虽然年轻,大致的职责也是应该不在话下。最关键的是,皇后深知这两人都忠心耿耿,绝无异心,确实是可以以性命相托之人。
这样的安排显见皇帝是用了心的。皇后想起这些天自己夙夜忧虑难眠,也不禁有些好笑,自觉的确有些反应过度,心中略宽,顿时有了精神。微微点了点头问:“窦阿翁人呢?”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芍药笑道:“正说着就来了。”
窦长清一路从前殿过来,他上了年纪,体力不济,进来的时候已经微微冒汗。进了门纳头去拜,皇后连忙叫住他:“阿翁这是做什么,我跟前不不用这样。”
窦长清这才笑着起身:“想来娘娘也听说了,奴婢这是向娘娘道喜。”
皇后怔怔瞧着他,突然眼圈一红:“这有什么可喜的?活生生把我们母子分开,心头剜去我一块肉,难不成我还要去谢恩吗?”
窦长清吓了一跳,赶忙使眼色让芍药拧了手巾来,自己亲自奉上,细声安慰:“娘娘,凡事要向好了看。这件事情既然已经无可挽回,至少陛下还是疼爱赵王殿下的,各项安排都十分周全,眼看不过就是一两年的事儿,回来就会封太子,娘娘,这是最好的事情,旁人求之不得。尤其是出了……”他周围看看,见一旁都是亲信,才放低声音说下去:“蔷薇这件事儿,樾哥儿认了,陛下也没追究,已经是万幸。恪哥儿这时候离开最好不过。”
这些道理窦长清早就掰开了揉碎了跟皇后说过无数次,她自己也知道再闹下去没有意思,只是心头一股郁结之气无法消散,眼见事情不可挽回,也不过就是在阿翁面前发泄一下而已。窦长清察言观色,将皇后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拿稳时机笑道:“娘娘可别又花了妆,眼见一会儿恪哥儿就要来辞行。他新封了王,是大喜,芍药玫瑰你们也都打醒精神。”
芍药笑道:“阿翁放心吧,刚才娘娘已经让备下赏赐了。”
窦长清点点头,微笑:“这才对嘛。”
芍药眼见窦长清并没有离开皇后身畔的意思,明白他们还有更体己的话要说,冲其他几个侍女使了个眼色,一行人鱼贯出去,将门带上。
寝殿里没了别人,皇后盯着窦长清的眼睛问:“阿翁,让恪哥儿去,真的没事儿吗?”
“娘娘真是太操心了,怎么会有事儿?刚才不是说了吗,陛下安排的周详,里外都有人照应,恪哥儿去了不过是面皇旗,不会有事儿的。”
皇后摇了摇头,突然伸手捉住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然而她的语声却似是被卡进了喉咙里,没有半点儿实声,只是气息穿过齿间,要说的话如叹息一样流出来,随即消散无踪,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得见。她说:“我就是怕陛下的安排。”
窦长清愣了一下,安慰地拍怕她的手背,摇头:“他不知道。”
她手上力气却更大,像是要靠他把自己这个溺水的人拯救出去一样,追问道:“真的?”
窦长清肯定地点头:“真的。”
皇后这才松了口,仿佛力气尽失,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掌心,“我常常做梦,梦见他知道了。”
窦长清冷静地说:“知道的人都死了。娘娘要还是担心,将老奴杀了,这件事情就永远不会泄露出去。”
皇后吃了一惊,抬起头盯着他,半晌才能确定他不是在说笑,连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阿翁说什么浑话?就是我死了,也不会放心不下阿翁。阿翁,这宫里,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她刚刚哭过,眼睛里沁着一汪水,晶润如少女。
窦长清被她拉着手倾诉心事,心思不由自主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长乐长公主府里的小郡主,贵为长公主的唯一的外孙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是天生注定就要成为皇后的人,从生下来,就被当做皇后来教养。
那正是五月暮春的时节,她的笑声从半空中传来,秋千拖曳着裙裾帛披,如一道霞光划亮天际。就那一瞬间,已经三十多岁的窦长清平生第一次留意到了荼蘼满架,桃花纷落,清风虫鸣荷叶田田,留意到空气中缭绕不去的桑叶清香沁人心脾。经过了漫长的二十多年的寒冬,窦长清被她的笑声带进了春天。
“阿翁!”皇后察觉到了窦长清走神,略带不满地将他的神思唤回来。
“娘娘……”窦长清略微后退了半步,整理思绪,恭谨地回答:“娘娘请放心,奴婢用这颗人头担保,一定确保恪哥儿在边郡万无一失。”
皇后点了点头,“有阿翁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恪哥儿毕竟是你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他对你比对我还亲呢。……哎,往后鸿恪不在身边,也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发付鸿樾。”
“那是个好孩子。”
皇后点了点头,颇不甘心:“倒是把蔷薇送到姜贵妃那儿去了。”
窦长清沉默了片刻,温言劝道:“娘娘,有些事儿,退一步海阔天空。”
皇后咬着下唇苦笑,这是她自少年时就养成的毛病,总要这样,才能将心头重重波澜压一下去。“我身边没有人了。”她这话说得轻弱,窦长清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只是笑着说:“娘娘这是多虑了。时日还长得很,不妨将来慢做打算。”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没有必要再深入下去,皇后换了一副神情,指着一旁几上那罐海棠脯笑道:“这是早上华嫔让人送来的,你尝尝?”
窦长清谢了恩走过去打开罐子看了看,略有半分疑惑:“眼下送这个来干什么?”
“我也正想问你。”皇后盯着窦长清,“那****跟你都怎么说的?”
窦长清拈起海棠脯放进嘴里吃了,点头:“这是华嫔自己晒的。看来她是在提醒奴婢。”
皇后轻轻笑了笑,“陛下昨夜宿在凤仪阁,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吧?阿翁你怎么看?”
“时穷节乃见。倒是没想到华嫔是个有计较的人。宫里谁是不倒的大树可以依靠,谁是随风的蓬草她想必也是看明白了的。”
“只说几句话可不成。”
窦长清赶紧点头:“奴婢明白。”
皇后低下头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突然说:“让那孩子去吧。”
窦长清一惊,“娘娘……”
“你不是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吗?这么多年,也就等这样的机会了。”
“可华嫔现在的处境……”
皇后笑了,“你当她真的不受宠了?咱们这位陛下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别的人都不行,陛下立即就会知道。让那孩子去吧。”
窦长清叹了口气,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点了点头:“好。奴婢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