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期末到了。好学生的听课笔记奇货可居。一经获得,立马在复印机上被无节操的批量侵犯知识产权。学长们大受欢迎,他们手里往年的考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一顿酒足饭饱之后被缴,小圈子里的兄弟姐妹立马将其发展成秘密武器。讲课老师的脾气爱好性格习惯也很快被做了调查分析,最后几节课上总有鬼才可以套出些子丑寅卯来。
最后几周里,自习教室一座难求,占座党疯狂到专人武力护座的程度。斯旭的作息永远的有规律有节奏,只是哲学、交响乐、数学暂时被搁到一边。牛core总是声称他又去训练或者会友了,两手空空出门去,只是临走前总要偷偷往屁股兜里塞折好的听课笔记。健男春在去自习教室前对镜梳一下他的刘海,暂时打包了他徐志摩式的风花雪月,就像小贩远远看到了城管。驴头在走道里也不再喊“有谁一起联”,取而代之的是悲壮的“有谁一起学!”,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气氛。寝室里总是很晚还有人看完书回来,搅得人无法安睡。
门马也不能幸免。虽然考试成绩只在申请出国和保送研究生有作用,而这两个方向门马都提不起十足的兴趣,但如果考得太差怕是要有心理阴影的。考了十几年试了,晚上做的噩梦八成都和考试相关的,这脑已经被洗得很彻底啦。况且,考试不及格就不仅是丢人了,又要费时重考,岂不是很不划算?
学的天昏地暗时,有些疑问在门马心中挥之不去:经济学应该是研究经济运行的,只在围墙后面学理论真的可以懂得经济么?班上60个同学有五分之三是男生,但成绩前十中只有第九名是男生。男生就天生不懂经济么?学经济究竟学到了什么知识什么手艺,可以让这个社会愿意养活你呢?
考试永远告诉不了门马这些问题的答案。慢慢的,门马会明白。千百年来中国的科举传统主旨不是鼓励人们学习,其最主要的价值在于把一小群人从一大群人中区分出来。区分的标准,知识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这样的传统,将在门马们这一代逐步弱化。知识本身的价值,将越来越重要。
考试这段时间,门马没有去打搅悠冉。悠冉对考试就认真多了。门马知道悠冉一直在留意出国读书的事情。有一次,门马看到悠冉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留学生在食堂门口聊了很久很久。
考试一结束,悠冉忙不迭的跑到江西游山玩水走亲戚去了。门马回江南老家呆了一段时间,然后跑到西安旅游,投奔在那边大学读书的高中同学老秀,蹭个寝室住,外带蹭吃蹭喝。老秀数学好,身体壮,人仗义,在这边的计算机系里也算一方小盟主,带着门马古都内外一通逛。小巷子里最正宗的羊肉泡馍,浓香醇厚的汤汁配切的细细的馍,看似小小一碗就能撑得胃发胀。2毛一签的羊肉串,拿在手里老大一把立马就有种富足感,吃在嘴里肉香脂满又有种满足感。啃完了抹抹嘴拿老大摞签子往前面一堆“老板数签”!油然升腾出一付“西部老子也来了”的豪放感。算完帐连啤酒在内一个人只花了7块5毛,心中窃喜,还有占了小便宜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的成就感。
险峻的华山,雄伟的兵马俑,都是必须得去看的。古城墙也可以爬一爬。只是碑林的门票老贵老贵,很让人不爽。去碑林是去仰慕文化而不是去看风景的,难道不应该大力提倡么?怎么好意思收那么贵的门票?华清池也是令人失望的,澡堂子就是个澡堂子。难道你想象力盖世,可以就这么领略到当年贵妃出浴的香艳?还不如看悠冉游泳实在呢!
穷学生钱不多,欢乐从来不少。白天到处吃喝玩乐暂且不表了,晚上计算机系的寝室里也少不了各种稀奇玩意儿。这里搞来的片子,那里down来的游戏,都不是寻常人在网上能找到的。生活乐无边啊!
夜深了,凉爽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一时睡不着。于是“卧谈会”开始了。从家乡聊到各自所在的城市,从往事聊到自己计划的未来。
门马问老秀,他们计算机系是不是大多人都出国啊?人们不是都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么,老美那里也不例外吧。老秀说,在美帝那,计算机是热门专业,老美自己都抢着去读,人才济济。人家本来就腾不出几个位置给中国学生,更别提给你奖学金了。本科毕业出国读计算机,大不易。要么家里经济实力雄厚,要么先申报个冷门专业,到了国外再转。
老秀问门马你们学金融的出国多不多。门马告诉他,情况类似。金融、商学院这种,老美自己人都抢不过来,学费贼贵贼贵能抵咱爸妈十年工资。申请出去读个纯理论经济学吧,难度依然不小,读出来能干什么还是不知道。
老秀问,经济不就是学赚钱的嘛,怎么会不知道能干吗呢?
这可打中门马的心事了。门马最近拼命想弄明白,自己凭什么在这个社会上挣钱生存。门马先是不吱声,回想一下自己在课堂上是不是学到了什么赚钱的本事,很沮丧的发现这种好事没有发生过。然后开始倒心中的苦闷:“你们读计算机,至少会编程吧?怎么样也是一门手艺。手里有活,吃饭不愁。学经济的学了什么手艺呢?我还真没想明白过。你们学计算机的,天天和电脑、程序打交道,对吧?我们学经济的,整天呆在学校和实际经济一点联系都没有。理科生好歹还做实验吧,我们学经济的怎么做实验啊?老实讲,我觉得我们那帮老师自己也没有接触过实际经济。不能教我们真正的经济。你能想象你们计算机系的老师自己从来没有编个程序吗?”
老秀不知道怎么接话,喃喃的说:“我倒也不大清楚你们文科生……”
门马想纠正老秀:“文科生?高中我们一个班的哦!”最终没有说出口。他现在拿什么来告诉老秀,他不是个文科生?
门马终于还是开口了:“首先,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都是文科生。从孔子到毛主席,统统都是。其次,现在中国最缺的就是真正的文科生,要不我们就不用是迷茫的一代人了。”
老秀说:“我没有瞧不上文科生的意思。就是觉得文科生的东西都是嘴上说说的,可以说变就变。不靠谱。”
门马叹气:“被瞧不上也不奇怪。最近几十年也没见学文的人干出了点啥。钻钱眼里的倒从不少。”
门马这一夜无眠:“社会学科究竟学了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书生说的是不是我们学经济的?”“不得不自己寻找信仰,说穿了不就是社会学科大失败,我们谁也不敢信吗?”“那么我们还能信什么?信物质?信金钱?信自己的本能和欲望?”
西安,是汉唐时代这个国家的都城。门马平时很喜欢读史书,那么他没法不爱大汉和盛唐这两个最辉煌的朝代。那么他没法不天然的爱西安这个城市。这次来西安,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梦回汉唐的情结。历史是最好的案例库,启发人思考。多少能人异士,多少风流往事,在这片土地上流淌,浸入到每一寸土地中,绽发在每一根枝条上。静静躺着,思绪随风,眼睛迷离了,脑壳空灵了,千年不息的窃窃私语在耳边悉悉索索讲个不停……
接下来几天,门马一个人在西安及其周边地区游荡。摊开地图,看哪个地名顺眼,就奔去哪里,让自己的第一反应做决定。反正到哪里都能找到一串的典故,去哪里都可以。天知道自己脚下的黄土里埋着哪个王侯将相,要是哪位被踩到了,麻烦托个梦显个灵告诉一声呗,咱给你赔不是,行吧?
门马事后整理了自己的行动轨迹,他此行“踩”过的名人有不老少,皇帝级别的就有好几个。有据可查的有秦始皇——要“踩”到他太容易了,谁叫他为了埋自己折腾出那么大动静。还有唐太宗李世民,也是个现象级的人物。不过,最触动门马的是另两位皇帝的陵墓——乾陵。里面葬着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和她的老公唐高宗李治。门马不是个女权主义者,对女皇帝没有特殊的尊敬。门马也不是个唯数字派,认为葬两个皇帝的陵墓就比葬一个皇帝的牛掰。门马只是“兴致所至任我行”,就这样晃荡到了乾陵,没有一点预设的目标或者事先的期许。
然后,他看到了无字碑。他先是盯着看了半分钟,然后傻笑了半个钟头。原来世界上真有“顿悟”这种事情。
有一句诗写大西北写得极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西安也许算不上大西北,但门马此刻想到的就是这首诗。
迷茫就像大漠,无字碑恰似孤烟。夕阳同圆,神道且长。晃荡人停下脚步怅然望,怎思量?此情此景,此词此心!何以复加?
汉字之美,能卷起心底万重浪,比如这首诗。无字亦可万钧,功罪一任千古说,比如这块碑。
没有正确的答案,没有唯一的答案。真正的答案只在人心中。所以,才有了无字碑。只要还有人心在,那么就会有不同的答案。武皇帝尚且任人评说!考试考多了,读书读傻了,才会烦恼不能像理工科那样有一个公认的答案。
“经济是由人组成的,理解经济一定要去了解人。只看理论顶个球用,不去经历万事空。”门马这样对自己讲。“我是一个文科生,最多就是一个有点数学底子的文科生。我的实验室,应该在真实的社会经济里。” 如果想要“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她春夏与秋冬”。结果恐怕就是“终究养得大饭桶,眼高腿软手稀松”。横批“宅男就是这样炼成的”。
无字碑前,门马就这么想着、又想着、再想着,一会儿飞到了九天之外,一会儿又跳回了秋毫之末,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压抑在心头很久的疑惑,就这么散去了。门马陡然一阵轻松,欢快得要飞起来了。思想带给人的压力和束缚,虽然无形无臭,却真真是得到快乐和幸福的最大障碍。
然而,一丝淡淡的悲伤也悄悄爬上了门马的心头:原来这个时代人们的脑子里缺少那么多答案,每个人都会付出代价的,谁也逃不掉。当然也包括门马和他的悠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