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娆死的那一夜正是合宫里的好日子，年关……她终究还是受不住这般日夜的折磨，以香，自尽。成也好，败也罢，从今天开始，我离后位又近了……
我受册为皇贵妃之后，固然是权势倾倒后宫。莫千尘亦对我颇多爱怜。然而，我所受的宠爱，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对镜时，亦惊觉自己一月之间的苍老变化，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费心保养多年，不过短短月余，却仿佛十数年时光从我面容上匆匆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伤。色衰，自然爱弛。
何况我的骤然衰老，是让他疑心的。即便卫墨曾数次向他回禀，“娘娘是惊惧过度、足伤疼痛才致使容颜憔悴。”但我在无数次转身后，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钢刀，刀刀刮得我背脊发凉。
红颜未老恩先断。我了然一笑，这是宫中女子的命数。
笙歌饮宴，圣心欢悦，皆在胡蕴蓉的宫中。恩宠，恰如渐渐西移的日光，此刻，正无比光耀地停驻在风华正茂的吴嫔身上。何况，她此刻深得莫千尘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贵妃身份，宫中权势最煊赫的，终究是吴嫔。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驻在窗下摇头晃脑读书的涵儿身上，他们的声音还稚嫩，然而朝气蓬勃，像新生的草，谁也不能遏制他们的长势。
我慈爱地微笑，幸好，我还有我的孩子们。
北离十十七年九月，天降暴雨，连绵数十日不歇，京城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无依。
已是入秋时节，依旧有雷暴天气，一日间数度见雪亮闪电横刺暗沉天空，雷声如鼓如潮。
彼时，已是钦天监司仪的人垂手恭立于养心殿内，不假思索地加以肯定，“民间相士之言并未有误，帝都位于东方，连日多雨雷暴，主**之祸。至于钩弋女祸之言，微臣所知，钩弋夫人乃汉武帝宠妃。恕微臣大胆，应指陛下身边的地位极尊贵宠妃，又与玉有关。此女蒙蔽上苍，故而天象大变加以怒谴。”
莫千尘正为天灾人祸烦恼不已，不觉挥手道：“蒙蔽上苍？朕乃天子，蒙蔽上苍便是蒙蔽朕。试问朕的后宫，会有谁敢蒙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吴嫔的声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这数月来吴嫔与钦天监的人走得很近，曾屡言吴嫔有凌云之像，吴嫔为他维护，也是情理之中。
夜已凉，我牵着涵儿的手伫立于养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着殿檐的瓦铛激流而下，小林子满面为难，搓着手向我道：“陛下嘱咐了，与司仪有要事商谈，谁也不得见。”
“谁也不得见么？”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烛火，“那么吴嫔呢？”
小林子示意我悄声，苦笑道：“吴嫔娘娘如今得陛下专宠，自然非比寻常。”
是了。自我被册封为皇贵妃，荣耀无极，掌六宫之事。后宫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入养心殿，却是吴嫔渐渐做得熟惯之事了。
养心殿近在眼前，可以隐约听见里头的对话。只是，我已是被摒弃在外，不得随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么本宫再耐心等候。”
豆大雨珠溅在汉白玉台阶上，劈啪作响，像一个个爆栗的声音，激起无数雪白水花。涵儿看着我，轻轻道：“母妃，我冷。”
我温文地笑，愈加握紧他冰冷的小手，弯腰紧紧拥住他，“是母妃不好，出来时不及为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亲手帮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过后，涵儿还能否鞠养在我的身边。听闻吴嫔已数次向莫千尘提出，“皇贵妃多事辛劳，想把予涵接到身边抚养”。莫千尘未置可否，然而吴嫔眼下最得莫千尘信任，再多求几次，莫千尘未必不允。
“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给涵儿穿衣服，可是很少给妹妹穿衣服。”
我微笑道：“因为母妃最喜欢涵儿，是不是？”
他极高兴，很响亮地答了声：“是！”
几乎在同一瞬间，殿门豁然打开，吴嫔穿着瑰红织金的明媚衣裳，愈加对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她的年轻艳美。
在看见涵儿的一瞬间，她的眸色骤然一亮，含了满面笑意，弯腰拉住涵儿的手，“涵儿怎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么？”
涵儿按着礼仪，极恭谨地唤了声：“吴嫔娘娘。”
吴嫔的笑容恰如被乌云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敛，很快又笑道：“唤我母妃就好。涵儿可要去母妃宫中玩会儿，母妃宫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你喜欢玩什么？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还是风铃塔？或者你可以和格格们一起玩耍。”
涵儿低了头，往我身边靠了靠，仰头向我道：“母妃，我们再不回去，忆容要找我了。”
我温和道：“好。咱们见过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吴嫔似是才发觉我的存在，笑容轻轻一漾，“皇贵妃也在，方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二殿下越来越可爱，难怪皇贵妃钟爱异常，何时去我宫中长住便好了。”
我不与她置气，只是和婉一笑，“涵儿自幼长在承欢殿，只怕不惯。况且他是本宫的骨肉，怎能离得了本宫。”
“三年五载之后，只怕都惯了。”她美目流转，掩口笑道：“方才皇贵妃说要见陛下，只怕陛下此刻不得空了，正与司仪有要事商谈呢。”
我沉静道：“妹妹既这么说，我也不便进去了。”
下令将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数日，宫中关于“东方多雨，钩弋女祸”的流言纷传不止。
我神色平淡地接旨，不去察觉小林子眸中的悯色，他温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头重新专心于绣像之上，淡淡道：“无妨。昔年贞妃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后来也能否极泰来。”
小林子道：“贞妃亦曾为此事去劝过陛下，只是这雨……”他抬头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忧心忡忡，“吴嫔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