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顷刻已经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气，道：“贤妃好好躺着就是，如今你是咱们北离最有功之人了。”说罢忙向莫千尘见礼。
皇后着一身旋彩飞凤吉服，在双头曲凤步摇的夺目珠光中容色可亲，仿佛欢喜不尽的样子。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迫人母仪，教人不敢小视。我忙谦道：“臣妾如何敢当，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与皇后的郑重和威仪相比，正在养息的我自然是容仪清减，不过是一袭梨花白素锦寝衣，头上钗环几近于无，只簪着几朵蓝银珠花作点缀。皇后看见海棠在旁，倒是很高兴，道：“听闻陛下赏了你和小林子好大的脸面，果然给你主子争气。其实尚仪也还罢了，你年纪不小，有个好归宿是最好的。”海棠屈膝谢过，只依依侍立在我身边。
皇后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身上可觉着好些了？生养孩子虽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事，贤妃可要好好养息着，来日才好继续服侍陛下。”说罢又问我如今吃着什么汤药，用些什么滋补之物，事无巨细皆关怀备至。
莫千尘本只淡然听着，不发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着皇后道：“皇后这话若有心问一问太医岂不是比问兮儿更来的清楚，倒费她说话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灿烂若花，对莫千尘的话仿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吟吟道：“太医归太医，臣妾身为皇后为皇上打理后宫之事，理应关怀嫔妃。”
皇后的话自矜身份，说得滴水不漏，我纵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时才能有这般城府与沉稳。我不觉看了莫千尘一眼，轻轻道：“多谢皇后关爱。”
皇后嘴唇微抿，衔了意思淡薄而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方才去看了瑛贵人和二皇子，瑛贵人难产伤身，少不得要好好调理了身子，只怕一月两月间还不能服侍陛下。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仿佛思量着要该如何说才好。
果然莫千尘悬心，道：“宣儿如何？朕早起去瞧过还是好的。”
皇后云鬟高耸，额前的几缕碎发亦被挽成婉约合度的样子，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几道暧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双眸，“二皇子现看着甚好，只是太医说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积弱，一定要好好抚养，只怕一个不小心……”
莫千尘微微蹙眉，“这话太医却不和朕说……”
皇后露出几分谦和体贴的神色，婉转道：“陛下正在兴头上，太医如何敢来泼皇上的冷水。臣妾也不过是求个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更谨慎些才是。”皇后轻轻叹息，甚是贤良，“这些年宫中在子嗣上十分艰难，如今好容易有了这四个皇子，更该当心养护。”
莫千尘随手舀一舀搁在跟前的银耳甜汤，沉吟片刻，笑道：“皇后虑得极是，是该如此才好。”
我不动声色，只含笑吩咐海棠，“这银耳甜汤不错，去盛一碗来奉给皇后娘娘品尝。”
海棠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椅上，笑向莫千尘道：“臣妾已经叫礼部去拟单子来瞧，不日便可拿来与陛下过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辞道：“臣妾不敢承此厚爱，按着规矩做已是过分热闹，臣妾觉得还是更简约些才好。”
皇后仿佛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贤妃真是孩子话。你是北离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册封礼都要清减些，其他妃嫔晋封不是连酒都喝不上一口了么？”
我破格晋封贤妃已逾矩，皇后如此主动提及，不仅无一言反对之辞，更极力主张热闹，我心下更是不安。莫千尘却听得甚是入耳，不觉颔首赞许：“皇后果然知朕心意。”
皇后浅浅一笑，眸中露出几分鲜亮的神气，恰如春柳拂水，“臣妾与陛下十余载夫妻，如何敢不体贴？”
莫千尘淡淡一笑对之，只絮絮与皇后说着册封礼上种种事宜，间或问我几句。海棠捧着银耳甜汤上来，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极细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咽下了才问：“银耳煮的很软和，怎地味道这样淡？”
我不觉讶然，问海棠道：“不曾放糖么？”
海棠屈一屈膝，道：“放了的。这甜汤和方才陛下所饮是同一锅炖的，以新鲜蜂蜜混了绵白糖和枣泥入味。”
皇后将碗往身边高几上一搁，手上一弯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晃得如碧波荡漾，光芒璀璨。皇后和颜悦色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沉着的意味，“本宫倒也罢了，只是陛下一向喜食甜汤，本宫只是担心陛下的口味。”
我抬手腕上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顺势滑下去，发出清脆的“铃铃”声，我只盈盈望着莫千尘道：“是臣妾不当心。”
莫千尘也不多话，只从皇后盏中舀了一点抿了抿，笑容如天际浮光挥洒四落，“已经足够清甜，比在别处重糖的更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盏呢。”他转首看向皇后，不以为意道：“总在旁处吃那样甜的东西，也是腻足了。”
皇后有瞬间的尴尬，旋即笑起来，“陛下喜欢才是最要紧的，还是贤妃细心。”
莫千尘虽是无心，我岂不知这几句话大大刺了皇后之心。暗暗叹息一声，我与皇后之间，只怕积怨更深了。然而……我微微冷笑，我与她之间怨结重重，早已不可化解，还怕再多几许么？且看我与皇后各自能忍耐多久而已。
如此闲话几句，皇后起身道：“只顾说话了，原是想着来看看小皇子与小格格的。”
我正要出言推诿，莫千尘听到孩子便已眉开眼笑，道：“乳母正在偏殿抱着玩呢。你是他们的嫡母，要去看看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臣妾也没有旁的可给这双孩子，臣妾已经叫工匠连夜赶工，制成一双玲珑玉璧给两个孩子保平安用。”
莫千尘的目光有几分凝滞，他原本剑眉星目，此时那星也如笼了湿润的雾气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觉道：“你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给孩子用也好。倒是你舍得。”
皇后低低垂下眼帘，惊心描摹过的长睫覆下宁和而深沉的影子，连那笑意也逐渐深了，仿佛匿进了唇角的细纹里，“都是应该的，贤妃的孩儿也是本宫的孩儿。”
莫千尘深以为然，“这个是自然的。”他看一看皇后，颇有歉疚之色，“朕也数月不曾去看望皇后了。”
皇后的唇角微微一搐，很快泯灭了眼中一抹浅淡的无奈之色，从容道：“臣妾已然人老珠黄，远不及年轻的妃嫔们体健适宜生育，陛下闲暇时可多去吴贵人处走走，再不然淑妃也还算不得很老。”
皇后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我旋即明白，不由心中冷笑，接口道：“皇后说得极是，臣妾与瑛妹妹都尚在月中，不便服侍陛下，许多年轻姊妹如婉贵嫔、刘常在、她们都是好的，”我下意识地踌躇，然而很快笑道：“吴贵人和淑妃都好，连良妃处也可常去走走。”
莫千尘澹然转首，“你还不知道，安氏吃伤了东西，嗓子已然倒了。”他颇为惋惜，“真是可惜，只怕再不能唱了。”
我微微诧异，心下旋即安然，以吴贵人的性子，既摆明了得罪了安玉娆，必定不会再给她翻身的机会。
皇后微一横目，瞧着我道：“原不过是着了风寒，将养几日也好，谁知药吃下去，反而伤了喉咙，只怕以后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吴贵人手段竟如此之辣么？到底无甚深仇大恨，倒嗓便罢，何必失声。我心下微疑，然而口中笑道：“或许是伤风得厉害了，叫太医好好看着，总能有转机罢。否则真当可惜了。”
莫千尘朗然一笑，“此事再提也罢，朕倒是有几日没去看钰莹了，如今兮儿和燕儿皆已生育，只等她一人的好消息了。”
皇后微微颔首，凤头步摇口中衔着的玉珞珠子便晃得如水波初兴，点点宝光流转，“是啊，如今只等钰妃了。”皇后拂一拂袖口上米珠玲珑点缀的华丽花边，沉静微笑道：“但愿也是位皇子呢。”
莫千尘是与皇后一同离去的，看过了孩子，我自晓得其中的利害，少不得笑吟吟目送了帝后出去，方才慢慢冷下脸来。
纸鸢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轻轻捶着肩道：“娘娘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多不值。”
我紧紧抿着唇，良久才冷然一笑，声音清冷如冰裂，“好厉害的皇后！难怪当年德妃和本宫都折辱在她手里，真是咱们技不如人，活该吃亏！”
海棠含笑摆手，“其实比起皇后，娘娘未必不如。”她沉稳道：“娘娘可知皇后最大的胜算是什么？”
纸鸢轻笑一声，“她不过仗着有皇后的身份，又抚养着皇长子罢了。”
我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她所指，“皇长子是嫡出，实在当不得什么。且皇后这个位子么……”我不觉看向海棠。
海棠会意，掰着指头道：“皇后的位子多年来屡屡名存实亡，前有德妃，后有淑妃，钰妃二妃，都曾掌过协理六宫之权。且皇后并不承欢于太后膝下，也不得陛下的宠幸，不过是面子风光罢了，若真论起来尚不如淑妃娘娘。皇后能够至今屹立不倒，还能多得陛下几分顾念，娘娘可听清楚了皇后方才那些话？”
海棠淡淡一笑，在我榻前坐下，拿了玉轮轻轻在我手上滚动摩娑，徐徐道：“既然知己知彼，咱们就有出头制胜的日子。娘娘且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除开前头的徐美人，这真人可都是娘娘你，还怕她做什么。”
她的话说得极轻缓，然而我心头还是猛地一刺，仿佛整颗滚烫的心在仙人掌刺堆里滚了一圈，那痛楚虽细，却半分亦挣扎不开。海棠也不多语，只细心为我戴上一套纯金镶鸽子红宝石的护甲，仰脸看我道：“奴婢出言无状，娘娘若生气，只管戴上护甲狠狠打奴婢的脸出气，奴婢自甘承受。”
我十指渐渐僵硬，抚着冰凉的护甲，良久不发一言。许是殿内的沉香熏得久了吧，那弥蒙如缕的白烟袅袅浮上了心头，浮得眼底微微发涩。我抑住鼻尖的酸涩，拉起海棠道：“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唇角牵起漠然的笑色，“如你所说，我既要再回宫，必得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既然没有心……”
海棠低头思索片刻，拨一拨耳上的点翠坠子，低声在我耳边道：“有件事娘娘不得不当心，今日皇后亲自探望皇子与格格，陛下在倒也罢了。只是若以后咱们一个不当心……”
“没有不当心的！”我打断海棠，“咱们既回了这里，就只有事事当心，人心可怖甚于虎狼凶猛，这孩子是我的命，我决不容任何人伤他们分毫！”
纸鸢安静听着，忽而道：“娘娘既要保着格格和皇子，方才怎不告诉陛下那猫是人指使的，好让皇上彻查六宫，咱们也可借机引到椒房殿去，叫她不得安生。”
是么？我莞尔不语。与其如此，我宁愿莫千尘存下疑心，逢事便杯弓蛇影，也胜于只顾眼前痛快。然而，这话是不方便说开的，我只侧身道：“我乏得很，去叫纸鸢来给我揉一揉罢。”
小皇子的名字不日便定了下来，北离历来以水为尊，又常道“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因而皇子的名字循例从水部，名为“予涵”。小格格的封号本容易取，不过是择吉祥美好的字眼就是，然而莫千尘晓得熙儿自小不在我身边养大，于女儿份上自觉亏欠，便叫我自己选一个封号。礼部选定的是“琉璃”、“娴懿”、“静娴”和“徽静”四个，莫千尘笑吟吟傍在我身边，温然道：“礼部拟了十个来，朕斟酌再三留了这四个，你自己喜欢哪个？”
彼时我已经能起身，披着一件浅妃红的长衫立在摇篮边望着一双儿女微笑，拿了一个小波浪鼓逗他们玩耍，口中道：“礼部自然挑好的字眼来凑，都是一样的。”
格格安静，只好奇看着拨浪鼓，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予涵却不一样，小哥哥倒很想用手去抓，模样十分活泼可爱。我瞧着予涵，心底已然安心，这孩子一双眼睛如乌墨圆丸一般，并无一丝殊色。
我爱怜笑道：“格格的性子沉静，倒是咱们这位皇子，只怕是顽皮的。”
“一动一静正好。朕倒觉得皇子要活泼开朗些好，想起予漓总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见了朕就像老鼠见猫一般。”
我回眸佯装嗔道：“陛下自己要做严父罢了，不怪孩子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