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妹妹既能容我,又何必为红杏如此计较?”
她颓然,“天家薄情,迎回姐姐已经艰难,当倍加珍惜才是。然而姐姐与我都为他怀着子嗣,他转头又有新欢。从前我总以为没有姐姐在陛下才多内宠,如今姐姐既在,陛下尚且连红杏的也收在身边,叫我怎能不灰心?”一语未完,泪又流了下来。
瑛贵人气息不定,身边服侍的人又一概被赶了出去,我见她神气不好,情绪又如此激动,愈加担心不已。此时她穿着家常玉兰色的寝衣,我无意将手搁在榻上,忽觉触手温热黏稠,心下陡然大惊,掀开被子一看,她的寝衣下摆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我失声唤道:“纸鸢——”
秦时初和卫墨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到来,秦时初把一把脉,又看了舌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卫墨更是叫人切了参片含着。
我一听用参便知道不好,也不敢当着瑛贵人的面露出颜色来,只道:“秦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当年本宫的熙儿早产,秦大人都能保得本宫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顺顺利利。”我口中宽慰,心下却也不免忧心忡忡,一壁催促纸鸢,“去瞧瞧陛下怎么还不过来?别叫那些偷懒的奴才们路上耽搁了。”
瑛贵人虽然伤心,然而初次临产总是害怕,知道早有宫女去请莫千尘,眸光不自觉地总盯着朱漆门外流连。
内堂已经乱作一团,瑛贵人极力克制的声音越来越痛苦幽长。纸鸢再四进来请我,道:“宫里的产婆已到了,热水也烧好了,娘娘快出去吧,产房见血是不吉利的。”
我纵然担忧,却也奈何不了宫中的规矩,只得拍一拍她的手,在她耳边道:“你别害怕,本宫就在外头看着。有那么多太医在,不会叫你和孩子出半点差错。”瑛贵人似乎没有听见,只死死盯着门口进出的宫人,似乎在专心致志倾等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欲转身的一刻,忽然感觉广袖被死死扯住,瑛贵人的声音哀婉而冰冷,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陛下不会来了,是不是?”她骤然“咯”地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双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懒,是他舍不得红杏。是我在他心里,却连红杏也不如。”
瑛贵人一向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恰如一盏清茶袅袅,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态,不觉身上一凉,想要安慰几句,却更知莫千尘不来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将她冰冷瘦削的手轻轻放进被中。
秦时初见如此情状也是心知肚明,温言道:“娘娘快出去吧!这里交给微臣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红,低低道:“你尽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秦时初默默摇了摇头,低声道:“陛下不会不顾子嗣,只怕被人痴缠住了,娘娘再请就是。”
纸鸢扶了我出来,我沉声道:“有了上次良妃的例,想来陛下不会耽误。只是你再亲自去催一催吧,陛下来了左右都好安心。”
纸鸢正要答应,却听宫门外脚步喧闹,莫千尘已然到了。我心头一松,忙屈膝行礼下去,快慰道:“陛下到了。”
他虚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经生了么?要不要紧?”
我才要说话,却听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瑛贵人吉人天相,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我这才发觉皇后也跟在莫千尘后头,相比我的焦灼,她却是沉稳镇定多了。我本想将瑛贵人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医,怕说不准情状,陛下可以召卫太医亲自问一问。”
他“嗯”一声,看着我笑道:“倒是你先过来了。”说着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脚程慢了。”
我只作不觉皇后的尴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瑛贵人,过来一看才晓得要临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边绞着手指的刘常在身上,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刘常在与瑛贵人同住,应该多多上心的。”
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我柔和道:“回禀皇后,刘常在从未有生育,这个节骨眼上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还是要娘娘来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们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当下也不多言。
顷刻间卫墨已经到了,回话道:“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脚要先出来了。”
莫千尘脸色大变,急道:“怎么会这样?”
我心下大惊,不由与纸鸢对视了一眼。
卫墨以寥寥一语对之,“小主动了胎气以致如此。”卫墨说到“动了胎气”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莫千尘也不免有些愧色,轻声道:“今日晋封荣答应,是朕心急了一点。若不然……”
皇后心平气和的话在深夜风露中听来格外平静,“没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点不是,在宫里晋封嫔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来,到底是她太年轻了,难免沉不住气些。”
众人皆不敢说话,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越枯萎枝桠的声音。我到底把怒气压抑了下去,只以淡然的口吻向纸鸢道:“怎么那么冷,去取件披风来。”纸鸢忙把一件软绒衔珠披风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陛下来了不仅臣妾等能安心,里头的瑛贵人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温柔些,“有陛下在此,瑛贵人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顺遂。”
莫千尘目色沉静些许,镇声向卫墨道:“你和秦时初尽力去为瑛贵人接生,再难再凶险的你们也不是没见过。当年婉贵嫔能顺利产下格格,今日瑛贵人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决然,“绝不能保不住。”
卫墨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她愈是这般平静笃定,我愈是担忧。瑛贵人凄厉的叫声,更觉不忍耳闻。
皇后默默摇一摇头,觑着莫千尘的神色低婉道:“听着瑛贵人吃这样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开些……若能有莘妃一般的大度贤淑,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乍然听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对瑛贵人的评价,心中更是不忿。我见莫千尘只是默不作声,心知皇后的言语虽然对瑛贵人加意贬损,然而对莫千尘的愧疚之心未尝不是一种开解。瑛贵人本就不得宠,若再被皇后言语所激,只怕生下皇子莫千尘心中也有了心结。
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曲金别针,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尘莫及。瑛贵人品行端方又知书达理,并非一味爱拈酸吃醋的人。今日动胎气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缘故,若真是钻了牛角尖为荣答应一事生气,只怕也不到今日才发作了。陛下说是不是呢?”说罢笑嗔道:“陛下也是,妹妹这是头一胎,又受了上回险些滑胎的惊吓,心里不知多害怕呢,陛下也不着紧来,连带着臣妾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莫千尘道:“朕一听说心里着急的紧,当下就赶过来了。”
我心下晓得他是从茉莉阁过来,路途遥远难免耽搁,当下只转头向宫女道:“快到里头跟你小主说陛下到了,请她安心就是。”
一旁刘常在怯生生道:“瑛贵人不是顺产,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有消息的事,外头夜凉,不陛下和皇后娘娘、莘妃娘娘如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经叫宫人们准备好茶水了。”
莫千尘点一点头,道:“瑛贵人生产,朕是定要在这里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声道:“你自己也怀着身孕,倒是辛苦你了。”莫千尘语中颇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个什么,朕真是经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辞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肢酸软,愈发想躲懒了。”
莫千尘谆谆嘱咐纸鸢,“好生扶你家娘娘回宫去吧。”
出了宫,但觉凉风习习拂面,沉闷的心胸也稍稍开朗些。我不愿坐轿辇,只扶着纸鸢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得帝后和位份贵重的妃子才可入内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头。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候,却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让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纸鸢扶了我出来,慌忙跪行让路。我只温和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汉白玉阶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泽,我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小六子在前头领着小内监们打灯。夜风沉寂,纸鸢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同情地叹惋一句,“瑛贵人真是可怜。”
我默然片刻,叹道:“更可怜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处境可怜,若然糊涂些倒也不会伤心如斯了。瑛贵人聪慧灵秀,其实于她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