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连几日,莫千尘多半的时间总滞留在瑛贵人宫中。瑛贵人的身子逐渐见好,连同住的刘常在也颇得了几分恩宠。虽然瑛贵人尚在禁足之中,却又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嫔妃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而已。
海棠问我,“娘娘是四妃之一,又于瑛贵人有救命之恩,为何不借机去探望瑛贵人呢?”
我弄着花房新送来的一盆兰花,徐徐道,“我曾对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这时候去锦上添花,由陛下多陪陪她就好了。”
海棠抿嘴轻笑道,“娘娘不知道么?如今钰妃年后可是时时陪着陛下呢。”
我轻轻一笑,不以为然,“且不论瑛贵人自然是想和陛下多些独处的时候,依钰莹的性子也未必愿意挤在中间。”我起身道,“左右也是无事,你陪我去棠梨阁看看钰妃吧。”
棠梨阁依旧清净自在,宫中所有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倒是殿前的两株海棠愈发青翠高大了。只见春桃打着呵欠挑了帘子出来,见了我忙笑道,“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里头呢,才说睡不着娘娘就来了,当真是巧。”
钰莹在殿的后堂里躺着,我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睡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不困了。”
钰莹抱怨道,“人家心里烦腻的很,你还一味地说笑话儿。”
我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可是为了陛下?”
钰莹脸上带着一抹焦灼烦恼的神气。“你既知道,自然也该明白我烦恼什么。”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你还在生陛下的气么?”
钰莹一向端庄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不屑,“生气么?我觉得连为他生气都不值得。虽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心凉。比如你,比如瑛贵人,比如徐美人,我只觉得对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我心里的人,你知道的,你也了解,莘儿,你又何苦这般相问,我如今只盼着,有朝一日大仇得报。”
“我与你一样,都是不值得罢了。唯一不同的是,我对他尚有所求,而你则无欲无求。”
钰莹含了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他给不起罢了。”她紧一紧发髻上略有松动的长簪,“这两****也真是尴尬,挤在陛下和瑛贵人中间,多少不自在。我只瞧着瑛贵人对陛下十分痴心,她到底还年轻,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厉害!”
钰莹的容色淡然了下来,“瑛贵人对陛下的情意,我自认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黛眉无论多想我能再服侍陛下,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钰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而钰莹的分寸,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我的耳中。若非小林子亲口告诉我,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小林子附在我耳边道,“陛下今晚宿在了棠梨阁。”
彼时我换过了家常寝衣,正在喝安胎汤药,小林子一说,我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裙上。
小林子笑眉笑眼道,“这是钰妃娘娘的喜事。”
而后莫千尘只是抚着额头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钰妃那里喝酒,不曾想朕几日劳累下来酒量如此不济,几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钰莹既不热络,莫千尘也不急切,偶尔想召钰莹陪伴,却是春桃来回禀了身体不适。如此,莫千尘问过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虑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这样每天束腹,对胎儿亦是不好,便叫海棠请了秦时初来,想好好与他商量个对策。
秦时初来得倒是快,听完我的疑虑,道,“生绢束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娘娘束得不是太紧,二来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束得松些,等过上半个多月,人人看顺眼些也就好了。
我为难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轻轻舒了口气,叹道,“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伤了胎儿。”
秦时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我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我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秦大人。”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胎儿有什么不好?”
秦时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怀,是双生之像。”
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良久我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本宫吧?”
秦时初摇头道,“微臣在宫中侍奉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让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晓我怀有双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海棠在旁蹙眉凝神道,“娘娘回宫不久,宫中敌我难分。若放出消息说是双生子,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说话,径自摇着团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秦时初微微变了脸色,道,“海棠姑娘这话错了,姑娘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儿要紧,还是敌我之分要紧!”
秦时初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敦厚的神色也见厉色。海棠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我缓缓摇着团扇,道,“分出敌我自然要紧,否则敌友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只是要以本宫的孩子做赌注,本宫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敌友,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孩子。”我的唇角轻扬起柔软的弧度,“本宫自有打算。”
偶尔,我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莘妃……”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莘妃!”有人冷笑如锈了刀片,生生刮着人的耳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过的姑子罢了,长得又和贱婢徐美人一般妖精模样,要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陛下肯给她这样的位份?”
“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孩子?瞧她这样大的肚子,哪里像是六个月的身孕,足可跟瑛贵人八个月的肚子比一比——”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她一人呆在月华寺里,保不准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么野和尚……”
“嘘——”有人轻声提醒,“她好歹是四妃之一,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严答应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那个肚子可以倚靠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秦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只怕姐姐见了莘妃娘娘,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有幸能怀上陛下的孩子,那才是不掺一点杂的,谁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种子?”
我瞥一眼身边的海棠,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我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脸,海棠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良妃请快来,杜鹃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良妃和她身边的杜鹃,听闻良妃素与莘妃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说罢慌慌张张走了。
海棠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作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瞎说惹人讨厌!”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
与海棠一起的瑛儿道,“看得真真儿的,是秦贵人、严答应和陈答应。”
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真珠粒,慢里斯条道,“记下了就好。”
海棠道,“娘娘不生气?”
我漠然道,“生气?她们也配么?”我的笑声清泠泠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好多着呢。”
这日晌午,莫千尘来殿小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宫中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难以忍耐!”
我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似刀裁的鬓边微露的汗水,温婉道,“陛下为何这样生气?”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兮儿,朕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摇头莞尔,“臣妾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
我淡然道,“臣妾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禁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莫千尘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兮儿,告诉朕,你听说了什么?”
我轻轻一笑,“臣妾所听到的必定比二爷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气,二爷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无辜受屈。”
“二爷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殿内凉风如玉,轻扬起沐浴后松软的发丝,斜,“二爷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
“兮儿,朕从前只觉得你温柔,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我将散落的发丝挽于耳后,轻笑道,“二爷这样说,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朕怀着身孕辛苦,又是双生之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觉气愤。”
我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臣妾在寺清心苦修,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求安乐。”我望着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二爷来时生气,臣妾企求二爷,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莫千尘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朕觉得不公。”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二爷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二爷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莫千尘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殿的时候也少了。派出去的小六子和瑛儿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海棠道,“娘娘腹大之事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娘娘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娘娘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慵懒道,“我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海棠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娘娘之敌,默然者便是娘娘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首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淑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安玉娆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海棠道,“瑛贵人一事她已不招陛下待见,又加上小六的安排,陛下已经认为那宫里的不详之人是良妃,自然忌讳着。听闻杨答应的陪嫁侍女在养心殿侍候着茶水甚是用心,陛下见仆思主,念及杨答应,也觉惋惜。”
“陛下觉得惋惜,才会想到当日安氏身边的杜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凿凿的。”我扬一扬手,腕上的玲珑镯便玲玲作响,“陛下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顾常在处,可见她如今之得宠。”
海棠撇一撇嘴,道,“奴婢瞧顾氏对陛下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得宠。”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娘娘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皇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海棠,“你和顾苏叶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她?”
海棠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的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瑛儿进来道,“瑛贵人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
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瑛贵人身子依旧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莫千尘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海棠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瑛贵人掩唇笑道,“娘娘真是风趣。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
我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