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莫千尘来时,我已经换了衣裳,倚在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莫千尘关切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强微笑道,“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莫千尘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谁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莫千尘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淑妃把熙儿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熙儿与臣妾并不亲近,陛下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
莫千尘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淑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熙儿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只得轻声道,“陛下何苦责怪姐姐,多年来她照顾熙儿尽心尽力,也难怪熙儿会视她如母。”
莫千尘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熙儿,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
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陛下又何必和小孩子置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莫千尘无奈,苦笑道,“那兮儿你觉得如何?”
我一急,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汤来,莫千尘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九垂着手进来了,道,“底下的人说祺贵嫔身不大痛,陛下可要去看一看?”
莫千尘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莫千尘笑。莫千尘见小九仍垂手站着如木偶一般,不觉笑了一声,道,“糊涂东西,就说朕忙着。”
小九领命出去了。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陛下老这么糊弄人呢。”
莫千尘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怠见她。”
我笑着啐了一口道,“陛下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莫千尘凑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点、丑一点、不那么温柔懂事,朕或许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么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说欢旧爱、左右逢源,怎么陛下就这么偏心呢。”
莫千尘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这几年丰腴不少。”
“六宫粉黛无颜色,杨贵妃便是以胖为美,何况祺贵嫔也没胖多少。”
“朕就从不爱杨贵妃,那是痴肥。”
我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无心一般道,“有陛下的疼爱,祺贵嫔不过是心宽体胖罢了。只是臣妾瞧着,祺贵嫔如今容貌不错,从前淑妃也是如此。”
莫千尘淡淡“哦”了一声,道,“倒是玉娆愈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贵嫔性要强些,轻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陛下去看看也好。”我侧头笑一笑,“臣妾陪陛下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至宫门口,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莫千尘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殿内,正见祺贵嫔面色紫涨,蓬乱着髻,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手里举着一把拂尘,一记一记狠狠打着地下跪着的一名宫女。旁边的宫女内监跪了一地,口口声声劝着,“娘娘仔细手疼。”左侧木椅上坐着的恰是婉贵嫔,只拿了绢呜呜咽咽地抽泣。
祺贵嫔打得兴起,恶狠狠道,“谁说陛下不来瞧本宫的,都是你们这起贱人调唆,一味地讨好承欢宫来作践本宫。”话未说完,随手抓了一个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洁白,骤然炸了开来,四处飞射。我见一片碎瓷直飞过来,吓了一跳,惊叫道,“陛下小心!”
祺贵嫔铮然瞧见莫千尘站在殿外,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好。婉贵嫔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莫千尘怀里,哭泣道,“陛下给臣妾做主啊!”
莫千尘脸色铁青,叫婉贵嫔扶住面色苍白的我,径直夺过祺贵嫔手里的拂尘,一把掷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说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宫里无人敢作声,静得如无人一般。祺贵嫔勉强笑着行礼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适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将养着,倒费这力气责打宫女。”莫千尘的语气森冷,指着地上的宫女道,“她犯了什么错?打得这样狠。”
祺贵嫔怯怯道,“她无视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气急了打了她两下。”
莫千尘也不说话,只问婉贵嫔,“你说。”
婉贵嫔边哭边道,“祺贵嫔打的宫女叫冷月,是臣妾的小宫女。今儿一大早就被祺贵嫔叫进殿里伺候,不想方祺贵嫔叫人去请陛下不来,就拿了冷月出气,直打到了现在。”
莫千尘冷道,“冷月,方是你去请朕的么?”
冷月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着泪吃力道,“不是奴婢。”
莫千尘的脸色愈加难看,逼视着祺贵嫔道,“既不是她来请朕,你拿她出气做什么?”
祺贵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只讷讷说不出话来。却是婉贵嫔在旁幽幽道,“因为冷月从前是伺候莘妃和瑛贵人的人,而她们两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冷月出气。”
祺贵嫔大怒,指着婉贵嫔厉声道,“你胡说!竟敢在陛下面前诽谤本宫!”
莫千尘托起冷月的脸看了一眼,转向祺贵嫔冷冷道,“果然是从前服侍莘妃和瑛贵人的人,难怪你方话中指着承欢宫责骂!你的胆越来越大,竟敢背后中伤两位有孕的妃嫔!”
祺贵嫔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莫千尘负手而立,他来之前本就有气,此刻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的祺贵嫔,道,“你责打的无罪宫女,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二则你嫉妒莘妃与瑛贵人有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是你方自己说的;其三你因朕不来而迁怒旁人,实则是怨怼于朕,冒犯尊上。这三条罪状,样样都是大罪。”
祺贵嫔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叩头谢罪不已。
婉贵嫔叫人扶了冷月起来,拉起她的衣袖道,“陛下您瞧,祺贵嫔责打冷月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有什么就拿她出气,打得身上都没块好肉了。臣妾也无用,日日被她以贵嫔的身份压着,连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冷月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乍看之下触目惊心,莫千尘眉心微微一动,冷笑道,“贵嫔?她这样配得上一宫主位么?”他转头唤小林子,“管氏目无尊上,着降为常在,迁出此宫,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一步。”
祺常在悲愤不已,又不敢分辩,紧紧攒紧了手中的绢,一口气回不过来,晕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祺常在这个样像是真病了,就有劳婉贵嫔好好照顾。”
婉贵嫔会心一笑,欠身道,“嫔妾知道。”
莫千转头向婉贵嫔道,“给冷月好好治治伤,留在你身边当个管事的宫女吧。”
婉贵嫔欠身应了,恭恭敬敬送我和莫千尘出了仪门,方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的样,只训诫众人道,“祺常在的样就是个例,别学着她以下犯上的样,都安分些罢。别以为本宫病着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们。莘妃也是宫里位份高的妃呢。”
我忙站起身来,恭谨道,“臣妾无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这样说真是折杀臣妾了。”
吴贵人美目微扬,淡然道,“听说昨日祺常在被被陛下责罚时莘妃就在边上,竟一句也没劝,就那么眼睁睁瞧着。”
我扬一扬唇角,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陛下正在气头上,若硬要劝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贵人善解人意,得空也劝劝陛下早点宽恕了祺常在好。”
吴贵人盈盈一笑,道,“莘妃当时在身边都劝不成,本宫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说到底祺常在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声,望着吴贵人道,“是不是咎由自取陛下都已经罚过了。妃嫔之间谨记教训即可,不必妄作议论。”吴贵人淡淡低头,未必听进去了皇后的话。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莘妃身边是谁伺候着?”
我恭顺道,“承欢宫的掌事宫女是海棠,领内监是小六。”
皇后宫中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竟也会微微晕眩。皇后若有所思,转瞬笑道,“还是从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能伺候得好。海棠很是个得力能干的。”话毕也不再多言语,只叫众人散了。
我扶着海棠的手缓缓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带,却见安玉娆带了宫女在那里掐花儿,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数,缓步行了过去,玉娆行礼如仪,侧头道,“杜鹃,你和她们先下去,本宫陪莘妃娘娘说说话。”说罢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声道,“姐姐,咱们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间,那香囊里的气味冲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干呕了两声作势就要吐出来。海棠眼色,忙拉开安玉娆,抚着我的背心轻轻拍着道,“娘娘可好些了?”
玉娆也顾不得脏,忙用绢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么样?”
我缓一缓神气,靠着亭的栏杆坐下,喘息着道,“好多了。”
玉娆见我好些了,紧蹙的眉头松开些许,柔声道,“姐姐这个样要好生保养是。”说着用自己的扇为我扑着风驱热,道,“幸好祺常在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则玉娆一想到祺常在的手段,就觉毛骨悚然。”
我扶着栏杆冷笑道,“她既要谋害我和我的孩,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玉娆柔声道,“恶人有恶报,姐姐应该的。”
到了深夜里,婉贵嫔亲自携了冷月过来道谢,“多谢娘娘妙计,嫔妾能出了几年来这口恶气,当真是痛!”
“本宫哪有什么计谋,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我叫海棠取了一对耳坠来,笑盈盈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耳坠是陛下赏的,与本宫耳朵上这对蓝宝石的是一样的。妹妹年轻,正好衬这样娇艳的颜色。”
婉贵嫔拉过冷月道,“倒是委屈了这丫头,演这一场苦肉计。”
冷月羞涩道,“奴婢常常挨祺常在的打,昨日算是打值了。”
婉贵嫔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冷月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鸡毛掸给打断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殿里,嫔妾就把她安置到后头的芦苇阁去了,那屋陈设华丽,是个极好的所在,免得陛下觉得咱们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肠。”
婉贵嫔抿嘴一笑,道,“嫔妾是觉得那屋湿气重,住久了骨头疼,思过是好不过的。”
我不置可否,隐隐带了一抹浅淡的笑容,道,“妹妹当真是心思细腻。”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庞,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轻,又得圣宠,难道小小一个贵嫔妹妹就满足了么?”
她修长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嫔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海棠搀她起来,笑意蔓延上妆点精致的眼角,“妹妹聪慧,本宫怎么舍得弃妹妹于不顾呢?那宫里妹妹就先打理着吧,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天。”
送走了婉贵嫔,海棠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边打着扇道,“娘娘今日闻见了没?安氏身上依旧有那股味儿,奴婢真怕伤到了娘娘。”
我心下一动,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咱们寻个机会就是。”
海棠道,“其实娘娘也不必费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袭来,我困倦道,“她心思极深,咱们没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来吧。”于是一宿无话,安静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