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莘陌亦在自己的思月阁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是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莫千尘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苏叶和芙蕖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阁里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纸鸢便过去了。
芙香阁便在思月阁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芙蕖含笑在旁道,“咱们将军说娘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好的书拣选了放在这里,好给娘子解闷呢。”
我淡淡一笑,道,“劳烦你们将军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芙蕖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们将军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将军这样是奴婢服侍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的。如今要是娘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将军高兴呢。”
我的指尖从光洁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我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将军待人总是这样诚恳的,若有人能与他在诗书文章上谈论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视作了知音,诚心诚意相待的。”
芙蕖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娘子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将军,便是我和苏叶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娘子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苏叶道,“难怪你们将军这么疼你和苏叶,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将军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后的苏叶一听,忙忙摆手道,“娘子这可误会大了。一则咱们只是服侍将军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将军贴身的事都是阿谦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只不过将军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娘子的。二来……”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是芙蕖小声道,“二来奴婢与苏叶姐姐也不是将军的侍妾宠婢,所以……”
原来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纸鸢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纸鸢曼步上前,一手拉其苏叶一手拉起芙蕖,亲亲热热道,“我们娘子方不过是玩笑罢了。娘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十分的温柔和顺,当真是拔尖的人,心里头爱的不得了。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总是笃定的,所以说这样的话。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莫说是娘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莘陌遣了她二人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鲜明不似寻常侍女,纸鸢与她们相处时也总是敬而远之,淡淡地不甚亲热。如今竟主动上前与二人说话,还说得这般亲热客气,当真是十分难得。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苏叶和芙蕖知晓纸鸢是我贴身侍女,连莘陌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气。如今见她这样亲热,自然要奉上十分妥帖。芙蕖忙笑着道,“姑娘这样说,可是真要折杀我和苏叶姐姐了。”
苏叶正一正容色,道,“咱们府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咱们这些在府里做奴婢的,比不得别人府里的丫头,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将军救了回来在这里服侍的。在咱们眼里,将军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将军,将来尽心尽力侍奉将军和夫人。”说着看向我道,“将军视娘子为知己,娘子必然知道,咱们将军不会有妾侍侧妃的。若有,也只会只有一位正室夫人,是不是?”
我颔,“将军确实这样说过。天下女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纸鸢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如常笑道,“那么,能在将军身边侍奉一辈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纸鸢如此一说,自然与两人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这里。
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一溜整齐放着。架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一些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玉兰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园中所植,只是些桃花树而已,如今这样的天气,他这园里的桃花竟然开的那样的好,时光荏苒,不禁让我有些转想起从前与容遇在桃花岛上的情形……他与他真是像极了……
纸鸢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桃花。
纸鸢的目光亦被桃花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娘子你瞧,这天气里居然还有桃花呢?”
我无心去想她为何这样欢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芙蕖和苏叶进来。二人相视一笑,道,“这里的布置,娘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芙蕖又道,“芙香阁是府里精致的屋了,而且离将军的思月阁又近。
我心中略略犹豫,纸鸢忽然牵一牵我的袖,低声恳求道,“娘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娘子养病。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桃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桃花是不是?”
纸鸢点一点头。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你们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苏叶和芙蕖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芙香阁中。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桃花的清芬。
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纸鸢对那桃花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桃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她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将军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芙香阁,将军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纸鸢看着我,低低道,“娘子以为将军是只有这次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纸鸢摇头,“我说的不是将军讨娘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娘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德妃的翊坤宫里。”
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了呢?那是我的孩儿,我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三个月……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而纸鸢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娘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翊坤宫……”
是谁?是莘陌啊。我的心陡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