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笑道,“妹妹有格格,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淑妃与徐美人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虞美人身上,这个所谓莫千尘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大眼睛顾盼有神,上身一件玫瑰紫缎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碧桃,髻上一支金丝玉簪,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淑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徐美人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淑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莫千尘正问着莘陌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莘陌只依礼一一答了。莫千尘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莫千尘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莘陌的身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衣角。那样明亮的颜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莘陌道,“听说当年洛常在进宫时,常与陛下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微臣听说起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莫千尘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莘氏还能说与朕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熙儿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莘氏是谁?”
淑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莫千尘抱过熙儿,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熙儿,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徐美人俏生生道,“原来陛下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淑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莫千尘刮一刮她的鼻,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莘陌道,“你的府里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莘陌笑道,“陛下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莫千尘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府里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吴家的小姐朕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娶亲的时候了。”
莘陌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微臣一定把她奉为这里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莫千尘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莘陌只是一径淡淡微笑,“陛下说笑了。”
莫千尘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你且好好养着吧。”
莘陌忙挣扎着起身,莫千尘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淑妃与徐美人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莘陌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陛下不肯承认,你终究是熙儿的母亲,这是谁也改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熙儿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莘陌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将军……”
他错愕,“莘月,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称将军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将军见谅。也还请将军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我怕,怕容遇的事情再一次的发生……
莘陌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陛下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陛下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一时迷糊,会不论尊卑冒犯了将军。”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里,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将军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莫千尘,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莘陌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帝,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将军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莘陌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莘陌唤了纸鸢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芙香阁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将军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种种,都是梦境一般。
纸鸢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纸鸢轻声道,“方陛下来了。”
“嗯。”
纸鸢小心翼翼地问,“娘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纸鸢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见陛下进了思月阁,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纸鸢说完,把一颗糖渍梅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娘子吃颗梅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纸鸢还要再说,“那么淑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熙儿……”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纸鸢,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莫千尘,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纸鸢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