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宴人数比白日少了许多,张尚书在前院招呼着自己的三五知己至交,正是把酒言欢。后院里,也剩下不了多少人,张夫人和那几位夫人相商,道:“姐妹们都赏光与我做寿,真是抬举我了,今日,我就再轻狂些,咱且废了平时的规矩,大家也不要顾及身份,热热闹闹在园子里围坐了几桌,让姑娘们,那些姨太太、丫头们都一起坐过来,痛痛快快吃上几钟酒,看上几台戏,可好?”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着答应,此时虽说只有四家的夫人、小姐,也整整壮壮围坐了四张桌子,平日里得脸的丫头也****着坐着去了。一行人真是欢欢喜喜。
此时虽说是夜晚,这院子里早高悬了无数的灯笼,听着蛙鸣,趁着夜色,别是一番风光。几杯淡酒下肚,这一院子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不多时,张夫人的大儿子张敬,次子张亭,还有那妾室所生的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都在院外侯着要到里面给张夫人敬酒,一时间这边的小姐丫头,连着那些年轻些的姨太太们都要躲回屋子里去。张夫人忙拦着让不动,却冲着院外骂道:“这些兔崽子,什么时候这么孝顺起来?你们也不怕冲撞了这些姐姐、妹妹!都不许进来,在外头磕个头去吧。”丫头们忙忙出去传话,这边青岚娘儿俩不觉得变了神色。
那边几个少爷都不敢多说,在外头磕了头就走,可只有这张亭,平日里因为年龄还小,母亲、姐妹偏疼,也没有如别的兄弟一般拘束,只管在姐妹们这里嬉闹。此时他更是仗着自己的身份,竟一路闯了进来。那丫头拦也拦不得,张亭口里叫着:“哪有许多规矩,我敬了酒就走,这些姨娘姐妹,哪个没有见着过我?”真是:浪荡少年郎,花丛敢闯,只当是庄周梦蝶,风流自许招摇。却不知花枝俏刺不少,都不好惹!
沁园芳香不看顾,却辱灵泉洞庭仙。
看那张亭一人走来,这边姑娘们虽说害羞,但夜色遮掩,也就没有再慌乱去躲。那几位夫人也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从小孩子们一起玩到大的,怎么忽然讲究了起来,快快进来吧。”张夫人不觉好笑道:“你们看看,我们老爷才给这几个孩子立下了规矩,都也老大不小了,眼见过了十七岁,哪还能任着他们在姑娘堆里打诨?你们坏了我家规矩了,等老爷责怪下来,我担不起!”那杜尚书的夫人却捂着嘴,笑道:“上回给姐姐做寿时都是五年前了,那会儿亭儿才十二,如今都这么大了,这两年过节也都没有见他,快来姨母瞧瞧。”
张亭赶紧凑了上去,杜夫人竟捧了他的脸,笑道:“我儿,怎么长得这样好看?我那些个儿子,再没有你这样清秀的。”张亭嬉笑道:“姨母,你可不是喝醉了?我又不是姑娘家,如何说是清秀,你当赞我英俊潇洒才好。”这边一桌子人听罢,都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张夫人骂道:“混账儿子,讨打!”张亭忙滚到张夫人怀里,笑道:“母亲就是打我,我也喜欢,这正经日子给娘祝寿,怎么忽然不叫儿子进来了?娘不疼儿子了?”“怎么不疼你?只是怕把你骄纵坏了!”张夫人笑得难受,又道:“既然进来了,去给姨母们敬酒,这边你赵姨母、陈姨母、还有杜姨母你都好几年不曾见到了,快过去让几个姨母看看。”
这张亭惯会哄母亲高兴,一行作揖,一行给母亲的这些姐妹都敬了酒过去。敬了以后,又一一给自家的几个姨娘敬酒,真是礼貌周全,嘴儿甜,一时间正是笑声不断。给青岚敬罢酒,青岚也端了一杯给他,笑道:“亭儿,你忙了许久,也喝一杯吧。”张亭谢过,也不犹豫,一饮而尽。那张夫人笑道:“妹妹怕他自己不知道喝?你看他过来那混账模样,就知道已经醉了。”
在这里厮混一会儿,那张亭忽道:“可不得了,爹爹平日里不许吃酒,我吃这么些可就醉了!”那张夫人见他面红耳赤。舌头僵硬,果然是醉了,忙吩咐丫头道:“快扶着他先到我房中歇下。吩咐厨房拿醒酒汤过来。”众人把张亭安置好,又回到园中坐下。
过不多时,忽听见那房中隐约有人大叫,听起来正是张亭。众人大惊,忙忙碌碌往后面的卧房涌去。才穿过中屋,还未穿过里间屋子的连廊,就看见那张亭只穿了内衣,裹了件外衫狼狈地从屋中跑出。只见他眼睛发红,面露凶光,推开众人一径跑了出去。张夫人大惊,连声叫他,可这张亭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头也不回,细心人看那模样,竟像是癫狂了一般。
这些人都愣在连廊上,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屋中却隐隐又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张夫人疑惑,到屋中查看,只见李太傅家里的四千金李沁芳衣衫凌乱、发髻歪斜地坐在床上嘤嘤哭泣。见到来人,捂着脸哭得更狠,张夫人忙上前抱住:“我儿,这到底是怎么了?”那李沁芳道:“姨母给沁芳做主。我刚才看见表哥不适,要送些醒酒汤给他,谁知道才进了屋子,表哥他,他就要……”
屋中几个跟进来的夫人都目瞪口呆,这表哥不适,表妹亲自送汤,难道是芳心暗许,两情相悦?可是,可是哪里有些不对呢?既然是表哥酒后冲动用强,怎么刚才尖叫的声音好似是张亭,跑掉的也是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岚冲上前,对着李沁芳就甩了一个耳光,指着骂道:“你个轻狂的丫头,虽说你们兄妹素日亲近,可是也不能这样没规没矩!你哥哥歇宿的地方,也是你能来的?你,你!你还是个姑娘家,传了出去,还要不要嫁人?”那李沁芳只是哭,却不再说话。张夫人劝道:“妹妹先不要动怒,这原来是我的屋子,沁芳今日还在我这里歇宿,进来时大概没有多想。这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如果这次真是亭儿莽撞,我自然给沁芳做主。咱们亲上加亲,倒是一桩美事。”
这青岚和李沁芳虽说是含泪叹息,心中却暗暗喜悦。张夫人安抚罢二人,又满脸惭愧地拜托屋中姐妹保全张、李两家的声誉,不要漏了口风。几位夫人都满口答应不提。那张夫人带了人出门往前院走去,一路吩咐下人道:“快去把那个喝醉了胡闹的孽畜给我抓回来!”
一行人才走到中院,就看见马棚方向有个小厮匆匆跑过来,正是平日里跟在张亭身边伺候的昭德。张夫人一心怒火,喝道:“站住。”
昭德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主母,忙肃立一旁,不敢再跑。张夫人问道:“你往哪跑?张亭那孽畜呢?”昭德看见张夫人愤怒,却不明白缘由,只好怯怯回道:“才牵了马从北街门出去了,走时好像嘟囔着说是被人下了药。奴才无能,没拦住少爷,也不敢自己去追,奴才这会儿赶着要告诉韩靖师傅一声,如果是被下药,他追过去只怕还有些办法。”
下药?张夫人如雷轰顶,此时方想起刚才张亭的神色不对,强压着一腔怒火和惊骇,闭目沉吟片刻,心中暗道:难道是青岚母女给我儿下套?亏我平日里看着母亲和姨娘的情分对她们百般照顾,一点也不曾慢待了她们,如今倒算计起我来了!又吩咐下人道:“快,多派些人去找少爷!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昭德,你就去请韩师傅,让他也帮忙寻找。”
原来那张尚书虽说是文职出身,娶得妻子却出身武将世家,这张亭从小就喜爱习武。早年张夫人娘家,专门派了韩靖来做张敬、张亭兄弟两人的教习师傅。这韩靖不仅武功高强,更是精通药理。平日里,他只对张亭兄弟的身子上心,真可谓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其他就是张尚书生病,也请不动他出手。一次张尚书的病来得有些险,下人自作主张去求韩靖,他门也不开,一声大吼:“我是你们张家请的郎中?该滚多远滚多远去!”自此再没有别人敢劳动他。
却说那韩靖听了小厮昭德的回复,眉头紧锁,满脸怒容,也不理会众人,飞奔去牵了马,自去寻找张亭。可此时夜色正浓,早已不知道张亭的去处,韩靖强压怒火,暗自揣度:这被人下药,如何不来找师傅,却独自出门?难道是那江湖上见不得人的****?
却说张亭,出得门来,头脑中还略略清醒,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这样的药,要先去无人的地方,最好有水,也许被那水浸一浸能泼灭了这药性?纵马扬鞭,往别院西南方向的明泉跑去。好容易听到水声,张亭此时已经是意乱情迷,勉强支持自己下了马,摇摇晃晃往水边晃去。可不曾想到的是,那泉边却站着一位姑娘,如瀑的秀发垂落腰间,双足裸露,张亭心中糊涂,拼了力气去看那姑娘,只觉得国色天姿,美貌无双,好像是山中灵狐幻化,在这水畔别样清新妖娆。
原来这正是从武宁一路赶来的紫陌,原想着今日能够进京,却因为官道上人多而绕小路而行,不想天色已晚,那马儿偏偏患了病,腹泻不止,不能赶路。眼见得进不了城去,紫陌焦躁,只好先自作主张给那马儿喂了些常备的药,又将这畜生引到明泉附近。看这里有水有草,倒不委屈了自己的宝马,索性歇下,准备明日进城。伺候过畜生,自己也吃了些干粮,因一路困乏,干脆披散了头发,褪下鞋袜,在这泉边戏水。没想到这半夜时分却忽然有人过来,看起来还像是喝醉了的模样,紫陌姑娘心中着恼,提了剑就想把这孟浪之人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