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路已为刘接所绝,南方尽为刘林所得,虽逃出了蓟县,却又和邓禹、冯异、朱佑一干属官失散,仅在臧宫、王霸、铫期等人护送之下,先出蓟东,再转道南下。毕竟东方多有青犊、铜马诸部贼兵游走活动,刘林势力相对薄弱,方给了刘秀众人一线生机。
已是正月时节,数九寒冬,刘秀一行奔走在空旷的河北平原矿野之中,呼啸而过的北风席卷苍茫大地,吹得众人连避风之处都难以寻得。刘秀本是南阳人氏,三面环山,紧邻荆襄,即便是冬日也未必冷的如此瘆人,此时行走在矿野冷风之中,方才领略到北方的冬日究竟是如何得冻彻心扉。众人本在卢奴就失了行李,又在蓟县仓皇出逃,莫说粮食未带一粒,就算是御寒大氅都未及穿出一件。众人紧紧裹住单薄的夹袄,寒风之中冻得瑟瑟发抖。逃得匆忙,众人马匹多已失落城中,只能强作精神,望着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晃来晃去的节仗牦尾,一路小跑勉强跟随。
这般下去终不是办法,已疾行了一夜,就算不被累死,也要饿脱力了。刘秀强忍着心中的惋惜,吩咐众人杀马果腹。看着耿纯所赠良马沦为众人口中吃食,刘秀深感无奈。遥想起兵之初,自己莫说这等良驹见所未见,就是杀新野尉所得的那匹劣马都被自己当做宝贝一般仔细供养。如果自己得逃活命,募兵再战,那每一批马都显得弥足珍贵,武装士卒,整编骑兵,都将是杀退敌军的手中利器。然而此时自己性命且都危在旦夕,又怎容自己顾得上这些良马将来作何用处?
众人几乎是把半生的马肉连血吞入肚中,吃饱喝足,困意席卷而来,三三两两挤在一处打起盹儿来。王霸、铫期不敢大意,让刘秀安心休息,两人强作精神,守护一旁。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现出一群人来,穿得破破烂烂,厚厚的冬衣翻出不少棉花,早已被染得看不出原色,人人一脸菜色,不少瘦得皮包骨头。如只是这般瞧去,不过是一群逃难饥民罢了,可唯独不同的是,他们手中多了一些兵刃。菜刀、木铲、长棍,五花八门,虽说粗陋,可动起手来确也足以伤人性命。
王霸、铫期大叫一声不好,此必是流民贼兵游勇来袭,忙催醒众人戒备,就瞧那些人已经冲了过来,臧宫等人抄起刀剑便去迎战。刘秀左右属官多有武技傍身,尤其是臧宫、王霸、铫期,都是勇武过人,杀得那些贼兵绝难招架。可即便是这样,依然止不住他们攻势,仗着人多,前赴后继,浑不怕死,直直冲过来抢夺马匹肉食。不少人身受数创,却像是毫无知觉,抓起肉来便往嘴里猛塞,有的人竟被生生噎住,转眼断了气息。
刘秀众人拼斗辛苦,就见远处又有不少贼兵赶来,这些新来之人已不似前面这群流民兵刃简陋,手中赧然握着大刀片子,甚至还有不少人穿着莽朝制式甲胄,也不知是败散的莽朝军队流落为寇,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般纠缠下去,终不是办法,臧宫令王霸数人护住刘秀先走,自己领着铫期一干人等留此抵挡阻拦。
形式迫人,刘秀也不做争辩,在王霸护持之下,速速往南而逃,只是所剩无几的马匹早已被抢夺一空,只能迈开两条腿死命跑了起来。
日博西山,天气愈发转冷,刘秀冻得面色发青,而这时竟又下起雪来。漫天大雪飘飘洒洒,衬得天地更加苍凉,呼呼北风卷着雪花直往脖子里面灌,阵阵寒意透入身体深处,又从五脏六腑窜将出来,把人冻了个结实。刘秀一个哆嗦,头脑一闷,哐当栽倒在地。王霸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就见刘秀呼吸急促,脸颊通红,伸手一摸,直烫手心,显然病得不轻。
王霸心急,荒郊野外,刘秀病成这般模样,若再呆在原地,怕冻也冻死了。抬眼望去,远远瞧见一处破败茅亭,忙背起刘秀,速速跑了过去。抬头一看,上书“无蒌亭”三字,虽然破得四处漏风,好歹也遮住了些许风雪。
在破亭之中稍作歇息,刘秀气息渐渐平稳,迷迷瞪瞪瞧见王霸紧张得看着自己,刘秀心中一暖,王霸领着宾客族人从颍川追随自己,不少人吃不得河北奔波之苦,渐渐散去,而王霸即便在今日如此艰难之中,仍留在自己身边,不尤有些感伤,轻轻一笑,说道:“颍川从我者皆不知所踪,而元伯独留下陪我,秀感激不尽。努力!疾风知劲草!”还想再和王霸聊些什么,可头痛欲裂,转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在渐渐散去的意识中,刘秀仿若浸泡在刺骨冰水之中不断下沉,周遭漆黑一片,是无尽的深渊。腹中饥饿之感再次涌了出来,如一根根钢针扎得刘秀如同火烧一般。隐约记得九岁那年,父亲刚刚故去,母亲一病不起,本就并不宽裕的家境立刻变得额外艰辛。所剩无几的仆人们先后散去,家中值钱物件失落得七七八八,就剩下一处祖宅和荒了许久的几顷土地。大姐、二姐尚未及笄,大哥也才十多岁而已,兄弟姐妹几人一下子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舂陵宗族叔辈们虽偶尔接济一下,可大多时间几人依旧是饥肠辘辘。姐姐哥哥们早早懂事,总是偷偷省出一点,留给生病的母亲和正长身体的小弟小妹,才使得自己和伯姬在那段艰难的岁月中活命下来。未过多久,叔父刘良辞官归乡,见几个子侄过得这般苦涩,忙接入府中,刘秀才算彻底摆脱了那种饥饿的焦灼,可那种刻骨铭心的折磨竟是终身难忘。本以为这辈子都将告别饥饿的那种恐惧,自己辛勤耕作,打理农务,好歹也算丰衣足食,谁曾想三十来岁,大汉中兴,得做高官,自己终又狠狠体会了一把五脏六腑拧作一处的感觉。早晨的马肉生硬血腥,自己强忍着作呕的气息勉强用了一些,奔行一整日,早已化得干干净净,更何况天寒地冻额外消耗体力,那种揪心的饥饿不断翻涌,而脑袋又仿若爆掉一般。双重折磨之下,刘秀好似看到了大哥,英气袭人,桀骜不驯,依旧是那挺拔的山梁。大哥啊大哥!文叔誓于你复仇,怎奈流落到这等境地,怕也熬不过多久便要来寻你了,再见之时,你莫怪小弟食言才好。大哥身后,是二姐刘元,笑眯眯看着自己,直唤自己乳名。二姐为保自己活命,与三个幼女毙命小长安,可自己却要白费了二姐一片苦心,时隔一年多后,终是要去与他们相会了。再想起叔父刘良,他老人家先丧二子,又失伯升、刘仲、刘元几个子侄,他心中又是何其悲痛?自己困于洛阳之时,都未曾去探望一次,若自己真就这般去了,叔父会为自己这个白眼狼难过吗?哎!忘了自己这个混小子也好,省得叔父再伤心一次,可小妹伯姬却是真真放不下心来。沘水战后,送小妹回了舂陵,大哥故去,又把两个侄子一并送了回去。自己在洛阳时,常送钱粮于他,若待自己丧命河北,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在这乱世活命?还有……还有我朝思暮想的丽华。婚后一别便是半年,你数次传书于我,却都被我烧个干净,也不知你现在境况如何?自己口口声声钟情于你,却是待你这般薄情,若从此后生死相隔,怎对得起你待我一片深情?只盼你将我早早忘去,好生寻个安稳人家,切莫如我这般不让人省心。今生注定是我负你,来世便让你我调换个个儿,好生服侍你一生一世,以报你今生之情。
这般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天色大亮,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照得眼睛酸困不已,伸手一揉,鬓角湿成一片,也不知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意识慢慢清醒,阵阵饭香飘了过来,刺激着刘秀的五感。莫不是还在梦中?只见一只破砂锅递上前来,里面豆粥热气腾腾,还在不停翻滚。刘秀一把端了起来,顾不得烫舌,一口气将那稀粥喝了个底朝天。热乎乎的饭食流入肠胃,激得刘秀浑身大汗,寒气全无,精神也为之一振。这时才缓过神来,抬眼望去,冯异正看着自己直笑。再看周围,邓禹、朱佑、臧宫、傅俊、祭遵、王霸、铫期,一干属官皆在身侧,心中稍稍一宽,才知自己竟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夜。
邓禹、冯异、朱佑等人得到刘秀通传,急急杀出蓟县,一路追踪,总算重得相聚。虽有不少人趁机逃散,甚至投效王朗而去,可大多数人还是紧紧相随,不离不弃。
刘秀感动不已,起身环拜,众人赶忙还礼。这时也不知道谁的肚子咕噜一声,打破了一时得宁静。众人想笑未笑,就听又有人肚子也跟着叫唤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原来众人走得匆忙,皆无颗粒粮食相带,仅有冯异出城时揣了一把豆子,都已煮给刘秀喝了。臧宫、王霸、铫期好歹还吃了些马肉,冯异、邓禹等人却是整整两日未进一粒粮食了。
刘秀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此地何处?”
王霸答道:“此亭名为‘无蒌亭’,距饶阳约五里之遥。”
看着手中节仗,刘秀计上心头:“诸公且随我往饶阳一行,好生宴饮一番。”
朱佑忙劝:“文叔不可轻往。诸县皆叛,东方虽多有贼兵出没,刘林有所顾忌,可县城多是世族豪强控制,多与刘林搬扯不清关系。我等轻往,必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还是继续南行,逃出围堵再做打算吧。”
刘秀笑道:“无妨,我等一无干粮,二无御寒衣物,如何走得远?放心随我同去,必然安然无恙。”
众人虽然心中忐忑,可腹中着实饥饿难耐。见刘秀胸有成竹,料他必有成算。一行人走出亭外。风雪已停,银装素裹,好一副北国风光。踏着厚厚的积雪,众人往饶阳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