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县里负责联系的人终于到了,老段被送回铜川治疗,我们一行人又坐上了前行的卡车。当卡车穿越横山,天空早已经没了一丝风雪的痕迹。
放眼望去,荒凉的河谷和大大小小分流支脉留下的浅沟,将这里切割的支离破碎,昭示着水在这里曾经的痕迹。每当大风骤起,便是漫天的飞沙走石、尘土弥漫的景象。我们用衣服将头整个包裹住躲避风沙。直到下午我和胖子还有二男三女,共七个知青又坐了半天大车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石湾子村。
当我们来到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时,现实的状况顿时让我们震惊。傍晚,夕阳西下。我和胖子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望着渐渐沉落的太阳。我们俩目瞪口呆:“这里真的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们不会到了世界的尽头了吧!”望着眼前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胖子想调侃两句,心底里却又深深地感觉到无奈。
“草他妈,咱俩被那姓马的王八蛋骗了,这哪里是插队,他分明是公报私仇,把咱俩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胖子被我一提醒,立时顿悟,也开口大骂道:“我说那老小子怎么答应的那么痛快,原来留着后招,别让老子回北京,把那老家伙身上的骨头都拆了!”
离开北京时的向往与现实的落差将我们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唉,说什么也没用了!”我长叹一口气道:“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吧!”
就这样带着不甘和无奈,我和胖子在陕北安下家来,我们七个知青被分了相邻的两个土窑,四男、三女各分一间。村长再三叮嘱我们四个男知青睡靠近梁子那间,我们几个商量一下,觉得无所谓就答应了。
刚到的半个月,春种还没开始,每日口粮只能分到一半。除了肚子饿得难受外,日子倒也还算自在。一天我正盘腿坐在炕上和胖子正在下棋,这是一场赌局,每盘赌注一个窝头。自从来到这里,没一天吃饱过,我和胖子出了狠招,决定先让一个人回味下饱汉子的生活,胖子眼看就要输了。郑国民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端起桌子的一碗凉水灌了下去,又呸呸地吐了半嘴沙子道:“妈的,咱们被个村庄那个那老家伙算计了?”
我关心晚饭能多吃一个窝头,没抬眼,仔细盯着棋盘,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国民又喘了几口粗气,气愤地说,“咱们住的这个窑是个不吉利,凶的很!”胖子假装上心问,“怎么个凶法,死了人还是咋滴?”。还装作要商量正事的摸样,随手将棋盘一推,
我一看立马急了,“哎,小胖我说你别耍赖啊,咱们可赌着窝头呢,这你马上就要输了,怎么把棋盘毁了!”
胖子说,“先听老郑说听正事,这关系着同志们的身家性命啊,窝头的事儿一会再比!”
“那不行,今晚上你那个窝头归我了!”
“老徐,咱们可是一块来的,你看哥们着肚子,都掉了几层肉了,我现在是整天浑身没劲,头都开始发晕了!”胖子掀开衣服,指着自己干瘪了一圈的肚子道。
我一看,也实在不忍心再克扣胖子粮食,就怕给他饿死了,就说,“那你拿别的东西顶账吧!”
胖子非常光棍,“我全身上下就剩下这一条破裤子了,屁股上还有倆洞,哥们儿想要拿去!”
我顿时感到无语,想了想道:“算我倒霉,我别的也不要了,明天砍柴,我那份你帮忙打了吧!”这真不是我小气,我们几个知青到了这里,还不到春种,没什么重活做,唯一头疼的就是砍柴,四个大小伙子还不如一个十二岁的男娃砍得多,让村里的婆姨嘲笑了一顿,很受伤。后来,我们就几个人凑钱买柴烧,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村里的拆土地庙的时候,菩萨被推倒,我从“泥塑木雕”里受到启发,做起了“破腹剜心”的勾当,把佛像拆了,取里面的木头,所获不多。后来我又盯上庙前的屋顶上的那颗树,树湿斧钝,砍了一个树杈子就回来了。我又去了一回,本想全部消灭,但学艺不精,力所不逮,只能“伤根沥血”不能一次砍杀。有了这两次“倒行逆施”,村里终于有老人开口了,“你敢在神神脑上砍,你‘狗’的脑疼呢!”我虽嘴硬,但也不再和这棵树纠缠了。
眼看连做饭的柴火都快没了,我们又只得每日上山砍柴,胖子饿得怕了,也不迟疑,爽快地答应了。
解决掉赌局的问题,我和胖子转过头来问郑国民,到底怎么回事?
郑国民说,“这里每年冬天‘打冬窖’,就是冬闲的时候挖窑洞。去年冬天有个小伙子打冬窖,结果窑塌了,按陕北的风俗,壮年因事故死亡属于暴毙,是冤魂不散的,必然要寻仇带人。”
我和胖子切了一声说这全是迷信。
郑国民急了道:“咱们来之前,这窑洞里住着村里喂牛的老汉,这位‘窑东’弥留之际,高烧呓语,说:有个衙差押着狗子(死的那小伙子)到他窑里喝水,临走狗子说,咱们把这个老汉也引上吧。衙差说,他有没得罪你,引他做什么!两人离窑而去。第二日老人就吓病了,三日后撒手人寰。这窑洞就成了不祥之地。咱们新来的不明就里,就住进来了。”
胖子一拍桌子叫道:“我草,我说这老东西怎么千方百计让咱们住这边,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虽然不信有窑洞有鬼引人的说法,但是被人算计了,心里总归是不爽,就骂了一句,“这老蔫坏,看着挺老实,心眼儿里都是算计!”
“老徐,你说怎么办吧?”胖子挽起袖子,一副拉开了干的架势。
我身手安抚胖子道:“小胖同志,不要激动,咱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得讲道理,而且咱们也根本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
“难道就这么便宜了那老小子?”胖子两人不忿。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思索了片刻心道,这村长完全不像他长的那样忠厚老实,你们说他会不会克扣了咱们粮食。胖子立时反应过来,破口大骂,“绝对扣了,怪不得老子每天都吃不饱,我说在北京的时候虽然也不算多,但也没往死里饿老子,现在胖爷我都快成瘦子了!”
郑国民半信半疑,惊异道:“不可能吧,咱们的口粮都是县里拨的,又没吃村上的,他怎么会这么做?”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怀疑过村书记,可今天一听他这么算计我们,就知道这个人的为人了。这种人粮食在他手上,他要是不拿一些好处,才是怪事,我和胖子是过来人。我一副语重心长的拍了拍郑国民的肩膀说,“十有八九,万无一失!”
晚上我们七个知青开了第一次召开全体会议。不像郑国民那样小心谨慎,高建民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叫嚷着要收拾他,胖子干脆地说:“打这老丫挺的一顿算了。“刘晓萌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调查。
我摆摆手道,“这老家伙此举虽然很可气,但村里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邪门歪道,俗话说“穷生奸计“。上次挨饿时,我和胖子还到邻村去偷鸡,就属于这种情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他送进去,就显得过份了,何况他家还有三个孩子呢,要是进去了,这三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村长送进大狱,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高建民气愤的说,“难道就这么便宜了这老小子,咱们每天连半饱都要混不上!”
我嘿嘿一笑,小声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几人,几人顿时失语,几个女知青更是掩嘴咯咯地笑,看得我们四个心里旌旗乱摇。
一行七人挑吃晚饭点去村长家,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村长的窑洞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低声对众人说:“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
我做了个手势,高建民翻身躺在门口,我高喊道:“村长救命啊……“趁屋里还来不及回答,我和胖子已推门闯了进去。
我们闯进使村长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村长有些惊慌,他应付着:“咋的了?”
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老高要不行,已经昏过去了。”说完指了指躺在门外的高建民。高建民身材高瘦,像个竹竿子一样,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村长吃了一惊,道:“咋的啦。晌午不是还好好的吗?”
郑婉婷流着眼泪道:“应该是饿的,上午的时候,他说身子没劲儿,脑袋发晕,中午喝里点稀粥,下午去砍柴,回来就这样!”
村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不是给你们分口粮了嘛!”
胖子撇撇嘴道:“我们四个大小伙子,三个黄花大闺女,每天才分二斤麸皮,一斤棒子面,喝粥都养不活啊!”
我装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摸样说:“老叔啊,我们这才来没几天,就死人了,我们也不敢麻烦您什么,就是跟您借辆大车,把老高拉的县里,让组织上给安排后事。我们保证老高的死跟村里没关系,就说是他饭量大不够吃,把自己饿死了!”
这还没开春耕,村里来的知青先饿死一个,而且村长心中有鬼,一听我这么说,额头立马冒汗。“大侄子,这咋整的,饿坏了组织上的娃,上面能饶了我?”
“这就不关我们的事啦,组织上可能回派人来村里调查。到时候是查粮食问题,还是查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就不关我们的事拉!”我两手一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没错,老叔,粮食问题那都是小事。您没调、戏过村里的婆姨吧,老叔我跟您说一句,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裤裆里那东西得看紧了。”
村长一脸急切地道:“老叔我作风上敢向上级打包票,绝对是没问题的,只是…只是…”
郑国民一脸急切地道:“只是什么?”
我也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道:“那就好,只要作风没问题,其他的都没问题,老叔你要说什么?”
村长满头大汗,一脸急色,来回搓着手心。
“老叔你咋的啦,要没什么事,把村里的大车借我们用一下,我们赶着去县区说明情况!”
村长咬了咬牙,长叹一声道:“唉,老叔对不起你们,老叔克扣了你们的粮食…”
众人虽然早有准备,但听他说出来,心中依旧气愤难当,三个女知青更是急气交加,双眼泛红,刘晓萌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吃的上面派下来的口粮,又没拿村里一口吃食,你还这样对我们?”
胖子更是一拍桌子骂,气势汹汹的道:“我说你个老帮菜,胖爷我一条命让你饿去了半条,看胖爷我怎么收拾你!”说完拉胳膊挽袖子,就要揍他。
村长赶紧往炕里躲闪,一个劲作揖,求饶。我拿起村长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话:“老叔啊,你几个娃?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交待?你得快点儿说,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胖子随声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小胖,你他妈辈份乱啦,支书的婆姨是咱们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村长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小徐啊,小王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嘛,乡亲们饿怕啦,我觉着,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村长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侄子,帮帮叔儿么。“
我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闹出人命啦,不是我们说管就能管的,哎,小胖,你快看看老高还有气没?”
村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对对的,人刚饿过昏过去了,灌点汤水兴许能缓过来。“
村长赶紧让婆姨端了一碗野菜糊糊,给高建民灌下去。高建民初时还装着汤水不进的样子,那婆姨才捏了两下人中,就一下子坐了起来,端着大海碗,坐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边喝还边问有没有干的?”那婆姨又拿了个玉米面贴饼子给他。
村长一看,长出了一口气,拍手道:“活过来了,好嘞好嘞!”
我心里暗骂老高沉不住气,才一碗野菜汤就撑不住了,嘴上却不阴不阳地道:“这次是捡回来了一条命,下回可就不好说了!”
村长讪讪赔笑道:“哪能哩,哪能哩,怎么还让你们饿着!”
“那我们的口粮……”我故意讲话留一半。
“全给,全给!”村长赶紧说。
我在鞋底子上敲了敲村长的烟袋锅子,站起身来,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老叔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这次你运气好,人救活了,不是每次都有这好运气哩……“
村长战战兢兢,点头称是,见我们要走,赶紧拦着道:“么吃饭呢吧,在这吃么?”
胖子早就忍不住了,赶紧搭话道:“谢谢老叔了!”话没说完就已经把鞋脱了坐上炕头,拿起贴饼子就吃。其他人也不客气,纷纷围着炕桌吃饭,就连三个女知青也完全没了平时文静的模样。
村长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胖子,胖子摆摆手:“我喜欢吃干的!”村长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众人在狼吞虎咽。
几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胖子撑得松开腰带,他揉着肚子说:“村长啊,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饱饭,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村长尴尬地说,“么的事,么的事!”
从这以后,村长对我们知青热情了很多,每天分到的活最少,公分记的最多,我还被分了个放羊的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