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张平起床。她在箩筐里撮了升麦子，为了不挨饿，自留地种了半节土的大麦，大麦的产量没小麦高，收获期要提前些，一年里最难熬的就是这青黄不接的春季。家里剩有点稻谷和米，不敢吃呀，万一有个急需，来了亲戚咋弄呀。日子都要省着过，几个手指掐着一节节算计着。稻田里的秧苗还没有封林，产量不管咋种，不见增长，也不见减少，就那么个四五百斤的亩产量。每年就分那么点稻谷，米饭就成了稀有的粮食，都盼望着天天捧着米饭吃，那是做梦，不可能的。出来哪样吃哪样，顺着季节过日子，一日三餐能够填满肚子，不受饥挨饿，算日子过得幸福和满意。张平捧着升子，升子四方形，喇叭口。这一升麦子够他们一家吃了。不过今天，她又要带着文艺表演队，去别的公社表演，中午爸爸回家没有吃的，她要多磨些麦子。
磨子嚯嚯地响。麦子在斜斜的磨盘上，随着磨盘的颤动，一粒粒自己往磨眼里滑落。磨子里有了麦子，磨擦声渐渐地不尖锐了，不然那声音听着了牙齿都寒战。面粉从磨盘四周一点点流出。
微风吹拂的院子，水湿湿的带着潮气，青蛙不叫了，安静得像清晨的天空，碧蓝和纯粹，昨夜的星星消失了，天边的半边月亮，月光如水，村庄像大海那么淹没着。张平推磨的身影，在墙壁上有规律地变化着。她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磨好面粉，鸡叫二遍的时候，她的麦子磨了一半。这时候的碧天的底子上，开始有了淡淡的白云在绽放，朦胧的月光像层层叠叠的纱帘，一层层一掀开，眼前的景致渐渐明朗，远方还是月光的迷蒙，院子边的青草叶片湿得翠绿绿的，仿佛是绿水雕塑而成，轻轻摘片叶子，便瞬间融化成一掬水。
鸡叫三遍的时候，面粉已经磨完了，天地开朗，一眼就能看到远方的人家和遥远的地平线。月亮再没光了，整个天地水洗一样洁净和沉静，没有封林的稻田，清波荡漾，坡地上已经成熟的麦地，希望地金色，给人收获的喜悦，麦地里为了吓唬鸟儿的稻草人，也不再那么恐怖，就是披了件没人要的，无论如何缝补都不能再穿的旧衣服，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挥动着。田埂上的几株梨树顶，站着一群白鹭，白得像冬季的雪，兜在树枝上没有融化。燕子开始穿梭，清澈得一尘不染的空间，使燕子的姿态，愈加的舒展和灵巧。鸡圈里的鸡开始烦躁，它们群情振奋，在圈里吵嚷着要主人打开圈门，它们要出来觅食。鸟儿也开始叽叽喳喳地繁忙跳跃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上。张平用棕皮小扫帚，扫干净磨槽里的面粉，端着面粉进堂屋的时候，一脚踢倒了鸡圈门，鸡就咯咯地伸展着身子，它们知道主人没有给它们喂食的习惯，也不贪图主人的喂养，活动开身子后，纷纷跳过门槛，往院子边的园林里去了。
扁担横在洗干净的锅上，磨出来的面粉，筛子筛去麸皮，麸皮喂猪呀。猪食里能够加点麸皮，猪吃起来，像人吃到肉一样喜悦。米糠是有限的，不可能天天吃得着，好比人一样，不可能天天吃到爽口的白米饭。这时节能够吃到麸皮的猪，少之又少。一般的就光是青青的猪草，大不了潲水里，有几片人吃胀了，倒给猪解馋的一点儿残渣。很多人家根本不用筛面粉，直接揉成面团，煮成麦粑块，或麦粑坨，当然为了饱肚子，也为了爽口，一般麦粑里都煮些这时节大量生长的四季豆。有时候嫌肚子填不饱，干脆烧一锅开水，熬一锅麦子羹，呼噜噜地喝几大碗，虽然不经饿，可是肚子饱胀的幸福感是有的。张平筛好面粉，麸皮装在筛子里，她捋起袖子，弯腰舀了半碗水，倒在面粉上，两手搅和着面粉，面粉粘手，随着她的努力揉搓，面粉就紧成一团，她啪啪地拍打面粉，然后把一团面粉抓起来，放在一个瓷钵里。锅还是干净，干净得发亮的黑。她的手也干净，没粘丁点面粉。她拿着碗进了歇房的角落里，揭开咸菜坛的盖子，抓了把泡菜，经过爸爸的歇房时，看到爸爸起床，坐在床头抽天亮烟。张平说：“还早，你就多睡会呀。”
“不早了。”张明才说了就一阵猛咳，咳得他本没有血色的脸，居然红了起来。
咸菜切成细节节，菜刀放平了将咸菜撮到刀上。张平赶紧坐在灶门口烧火，看到锅里嗞嗞地炸了，起身去柜子里抱出装猪油的红釉罐子，猪油没融化，还白得像黑夜的星星。猪油的表面用勺子刮了许多痕迹，不是用的舀的手法，用的是刮的手法，像起青篾片一样的小心谨慎的手法，只能是刮的痕迹。这罐猪油，也就半边猪油熬成的，至少要用一年，节省的道理她懂得，全家人都懂得。她用勺子浅浅地刮了层猪油，好比木匠推板刨的木花，薄薄的，纸张一样，卷成一个空心圆。怕灶里的火不够大，又加了把柴禾，她把薄薄地一圈油，抖了几下，油才掉落锅里，顿时锅就炸开了，升腾起油香，锅底因有了油，愈加的亮光。咸菜倒进锅里，嗞嗞地弥漫起咸菜炒作的特异香味。不能炒久了，怕油水少的咸菜炒成了干柴绳子。快速舀了两大瓢清水倒在锅里，清水的表面浮游着咸菜和细碎的油珠珠。
张明才抽了起床烟，精神来了。他光着脚板，有鞋子的，他不愿穿，一般的人都不穿鞋子，胶鞋也不是他这种人穿的，皮鞋更是这样，草鞋穿起来，不是为了保护脚，是防滑的。至少他没有穿草鞋的必要。天气一暖和就光着脚板坡上坡下地做事。晚间洗脚，是为了床铺的卫生，和脚板脏不脏，没多大的关系。脚板厚实得不怕荆棘和石子，如踩泥巴一样，没疼痛感。他拿着挑水的扁担，扁担两端有棕绳系的树杈勾，勾起两水桶，踢开挡路的狗，出门了。他前脚出门，张显强也揉着没睡足的惺忪眼睛，急匆匆地往猪圈屋里跑，在跑的过程中，瞥眼锅里，便十分不满地说：“又吃麦粑。”
张平拍打着火钳，吵着说：“不吃麦粑，还有饭吃么。有碗东西填肚子，算好的了。”
“该烙麦粑吃呀，那样香些。”张显强跑进猪圈屋里，砰地关上门。
“你还挑嘴了。今晚我就把面粉磨出来，发一晚上，明天就吃烙粑。”面粉要提前磨出来，搅拌好后，用帕子捂一晚上，翌日面粉发酵了，烙出来的麦粑才泡和，现磨的面粉，烙出来死瘪瘪，比荞麦粑还要硬，如同嚼石子，牙齿嚼痛了，腮帮动疲了，肚皮还没填饱。
张平没有说话，他专心地屙屎，屁股上巴满了蚊子，不过被叮咬惯了，也不觉得痛和脏。猪站起来，从圈壁的缝隙，挤出半节嘴巴，睁大眼睛对着张显强哼哼，一股股气息冲到他的身上，热腾腾的。他挥手打猪的拱嘴，猪没讨到好，转身去舔槽里残存的食物，没有食物，干净的石头槽里，一粒水也没有。它觉得没趣，知道这时候吼叫，要挨主人骂，主人还没吃饭，自然没有它的份，这简单的道理它懂得。它蹲到屙屎地地方，屙了泡尿，尿哗啦啦地流到粪坑里，惹起粪坑的蚊子，嗡嗡地飞翔起来叮咬它。它才蜷曲到睡觉的干净木板上，挥动着尾巴扫蚊子，两个大大的耳朵不停地搧动，撵那些落到它脸面的蚊子，至于打不着的蚊子，它也有办法，把肚皮鼓动和泄气，起起伏伏，使蚊子不能全神贯注地叮咬。
张明才挑了两挑水，水缸里装满了。他将这几天储存的尿，均成两个半桶，挑到自留地里淋花瓜和茄子。花瓜贴着地面长，结了许多花瓜，前几天的雨水，在花瓜的表面溅了些泥巴。他摘了个大的花瓜，衣服上擦拭干净，嘣嘣地吃起来，两嘴角溢着花瓜水。他吃了花瓜就蹲下身子拔地里的草。草永远拔不完，前几天才拔了，又冒出了些，有人在播种野草似的。泥巴有露水滋润，好像昨晚下了场小雨，一踩一个脚窝子。他看村庄，一家家的灶房都冒着青烟，袅袅升腾，微风变幻着炊烟的姿态。大家趁着清晨，同样忙自家的自留地。自留地按人口划拨，只有这地不受生产队的安排，自己想种啥就种啥，一切依照自己的主观意识灵活经营。但是细看，自留地里种的大都一样，几乎都是蔬菜，种粮食的少，生产队的大量土地才是生产粮食。张明才吃了个花瓜，肚子有了货，精力似乎饱满了，他拎着桶，拿着长把瓢，每窝茄子，淋半瓢尿。茄子已经提果了，再隔几天就可摘来吃了，还有土边的南瓜，也爬满了土坎，开着一朵朵金黄色的花，花朵里的蜂蜜嗡嗡飞翔。
生产队长马成光站在自家的院子边，对着村子喊：“大家听着喽。今天收割麦子了，每个劳动力，不论男女老少，都要砍竹子，划好篾条哟。”马成光吼了两遍，相信大家都听着了，他转身回到院子里，坐着破砍回家的竹子了。
昨天收工时，队长没说割麦子，都怕天气不称心，打谷看天色，收割麦子一样的要看天色，天色不如意，割回来的麦子等着发芽呀。前几天下了雨，今晨的天色，东方起了红霞，一朵朵火烧云，渐渐地往高空扩散。几对大雁，排成人字形，在高空飞翔；低空的燕子也繁忙地滑翔，那姿态优美得像书法家手中的笔尖，快慢停顿转折，变化无穷，使人看得找不着燕子滑翔的规律。张明才也赞同队长的决定，麦子都熟透了，再不开镰，就怕接着的阴雨天。他加快的淋茄子的节奏，回家还要去砍竹子，起青篾。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不可能专门派人划篾条。捆麦子要篾条，没有篾条，麦子咋弄回来呢。
队长的话，张平听到了，她今天有文艺演出活动，不能参加收割麦子的劳动。她扯下一坨坨和好的面团，尽量撕成薄片片，如果不能撕的，就在手掌上压扁，撕薄了的麦粑，吃起来才进盐味。一块块麦粑放进沸腾的锅里，撕几片，停下搅动锅，又忙不过来的去加把柴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