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打算，你的打算就是成天和知青滚到一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迟早要回到城里。你能够跟着去城里过好日子啊。你老子的话，你也不听了？”张明才最听不得女儿刚愎自用的话，总认为世间的好男人都在翘首以待，像女儿这年龄的男人，几乎都谈婚论嫁，爹妈也猿急着办理婚事了。就女儿好高骛远的想法，谁家敢接纳，不是找个刺在家里扎人么。相邻的人都公认女儿漂亮。漂亮并不能当饭吃。以前附近的一些年轻小伙子，见到他还谄媚讨好，现在看到他嘴唇歪到耳朵根了，眼睛发着冷光。像女儿的同龄人，都说了人家，各有归宿了。就只有地主刘涛的儿子刘思没说上媳妇，情有可原，谁会嫁给地主的儿子，过抬不起头的屈辱日子呢。地主家住在半坡上，出脚不方便，周围也没啥好地，热天时，吃水，还要走半小时的路程，在下坝来挑。别人家屋周围的梨子又大又甜，吃起来水汪汪，而刘涛家的梨子又小又涩，吃起来像嚼红苕。刘思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这辈子由于上辈人的罪孽，他该当受罪，过娶不上老婆的苦日子。张明才不想地主家，可是女儿找一个成份和家境好一点儿的人家，是绰绰有余，那硬是像风吹草动那么容易。女儿的话刺激了张明才，女儿的婚事，他不管能行么。他是女儿的爸爸呀。女儿说的话，气得他几欲扑上去，啪啪地打女儿几耳光。
“我跟着他们错了，我一天的工分是十分，哪个姑娘队里舍得给十分的工钱。我响应上面的号召，唱歌跳舞有错么。你不要认为只有扛着锄头下地，才叫好青年。如果哪天我表现出色，进了城里当了专业演员，你还有什么话来指责我呀。唼，我就不知道，我咋就遇到你这种眼光短浅的爸爸。你就不长远瞧瞧。”张平理直气壮，有理有据。
“可是，我就怕你吃亏上当，到时候就晚了。唉，你可要注意到形象。人人都蓄着泡口水，准备淹死你的。”张明才妥协了，语气软软的，像松软的棉花。女儿如果真的有变成专业演员的一天，那么就出人头地。人们再没噱头了，都羡慕起女儿来。
“你进去休息吧。”张平端起灯，要照爸爸进歇房，爸爸和弟弟同住一室，也同睡一床。一间堂屋，两边是歇房，她独居一间歇房，爸爸的歇房，既是通往灶房和猪圈的过道，也是歇房，虽然有门，但一般都大开着，从来没有关门的时候。
“我看得见。可别惊醒弟弟。”张明才怕灯光进了歇房里，儿子醒过来。他挥手要女儿就在堂屋里。他进了歇房，轻手轻脚地上床，褰上铺盖，脑壳落到枕头上。透过窗口，看着密麻麻的星星，青蛙还一个劲地叫，叫得听到的人，都替青蛙担忧，它们声嘶力竭地叫，明晚的精力是否仍旧充沛。屋子里的灯光在移动，慢慢移动到堂屋，歇房黑下来，堂屋黑下来，便听到女儿关门的吱嘎声。
灯放在柜台上，张平踮起脚尖，望外面，她想要四方寻找，窗口仅仅对着一个方向。她知道宋世杰这时候还在梨树下等候着，他不敢过来，怕院子里的狗。狗这时候呼呼安睡在窗台下。这时候，不能出去，怕爸爸知道了她约会的秘密。屋子就一个大门，窗口上安装有窗棂，她只有耐心等候爸爸的鼾声，鼾声如雷，不可能听到她轻轻拉门闩的声音。爸爸的鼾声没有起来，难道爸爸知道了她的秘密，不可能的，以前多次她趁着爸爸的鼾声深夜约会，都神不知，鬼不觉。她焦灼地在屋子里团团转，热切盼望那熟悉的鼾声起来。今晚爸爸焦虑她的事情，才没有睡，不然早就鼾声如雷了，她早蹑手蹑脚地带上门，飞也似地奔到那棵茂密的巨大梨树下，和心爱的人儿相会。她还是没有听到爸爸的鼾声，急得像锅上的蚂蚁，慌慌张张的不知所措。
宋世杰隐藏黑压压的梨树下，突然看到有个影子从黑乎乎的小路上走过来，影子硕大，还没有如果此肥大的人。宋世杰吓得捂紧了嘴巴，希望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不要朝自己走来。可是那影子，偏偏就直通通地朝梨树走来，他走得快速，似乎知道树下有人，要来捕捉宋世杰。宋世杰心脏呯呯跳动，吓得不敢呼吸了，唯恐呼吸声暴露了自己，成为这个鬼怪的饱餐目标。宋世杰不相信世间有鬼，可是，这一刻他相信了。那个人头顶包着黑帕子，只露出两个幽深深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宋世杰抱着粗大的梨树，胸脯紧贴树干，以缓解心头的剧烈跳动，他轻轻地移动和躲避着鬼怪的猛然袭击。待那人走近梨树，宋世杰才落下了蹦到喉咙口的心，是个人，背着个空背篓，这人的外形非常熟悉，尽管他用帕子包着头脸。突然梨树上一只受惊的夜鹰，啪啪地搧动着翅膀，飞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那人也受到惊吓，他揭开了蒙蔽脸面的帕子。宋世杰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地主身份的刘思。刘思没上学，是个文盲，他已经二十岁了，因为身份原因，至今没说到媳妇。难道他晚上出来要图谋不轨，祸害人民么。宋世杰想跳出来，又想到这夜静更深，没有人援助他，如果对打，未必能占着上风。只要是人，宋世杰就不怕了。
刘思默默站了一会，又四下张望，没有人跟踪和发现他。他反手从背篓上取下镰刀，就跑进了枯黄成熟的麦地里。他抓起成熟的麦穗，嚓嚓地快速割麦穗，割了一把，即刻往背篓里抛。没有人听到麦穗割除的声音，全让连成一片的蛙声淹没。他以极快的速度，一会就割了满满一背篓麦穗。他几个蹿跳，返回到了路上，把帕子重新搭到头脸上，又变成了一个鬼怪的模样。他没有瞧梨树，转身就走进了混浊的黑暗里。不一阵子，刘思就融入到漫漫的黑暗里了。
宋世杰连忙跑出梨树的黑暗里，大步流星回到安全的知青点。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地推开门，又闩上门，这时候，那些打牌的早就收场，付渝也没再吹口琴了。他倒下床，心跳还无法安静。在当时的那一刻，他恐惧到没有今生的可能了，一个悄然无声的鬼怪，眼睁睁朝他走来。如果真是鬼怪，他的小命就呜呼了。他不相信世上有鬼，在那时刻，他又分明相信了鬼。地主居然敢偷公家的粮食，如果这事公布出来，刘思罪恶滔天，不仅不思悔改，反而破坏公家财产，罪加一等，大家不刮脱几层刘思的皮子，就难以泄气。宋世杰为张平担忧起来，如果张平出门，在梨树下寻不着他，或者又遇到刘思再度出门行窃，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受得了刘思的暴行。刘思这种怀恨在心的人，对谁都可能构成威胁。宋世杰翻身下床，他再度走出了知青点。
宋世杰再度赶到梨树下时，突然从黑暗的树影下，奔出了张平，张平扑到宋世杰的怀抱里，娇柔地嗔怪：“这才出来。”宋世杰搂着张平，进了黑暗的树影下，他们坐在石板上，张平依偎在宋世杰的胸脯上，望着星星点点的天空，沉静的大地，如果不是熟悉了环境，到处都是恐怖的物体，黑耸耸地屹立着，原来那是一株柏树，一株桔树，一个蓄积肥料的粪坑棚子，等等。蛙声把他们的甜言蜜语包围了，他们在有限的黑暗里，展望着无限的内心世界，爱情的甜美，没有经历的人，理解成疯子，而沉湎于爱情的人，就是漆黑的世界，也有阳光明媚的宽阔。
“我早就出来了。”宋世杰搂着张平，手伺机向张平的衣服里钻，张平的肌肤像水面那么细腻和光滑，宋世杰感到手抚摸着张平的肌肤，像抚摸着温暖的阳光那么虚幻又实在。
张平捏着宋世杰的手，坐起来，说：“不要。你真的爱我？”
“真的。你放心，我进城，你也跟着进城。”宋世杰誓言。
“我还是无法相信你。”张平站起来，又弯腰在宋世杰的脸蛋上吻了一个。
“要我怎样表态，你才相信？”宋世杰拽张平继续坐下来，可是张平拗着，想要回家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携手并肩地走在城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我真的厌倦农村了。”张平反过劲头，拉宋世杰起身。她出来本就晚，这时候已经深夜，也许要不了多久，鸡就要报晓。
“有那一天的。我已经给家里通报了，说我在乡下找了个世间最美的美人呢。”宋世杰腾空而起，迎面搂着张平，将脸面印到张平的脸面上，他们深深地亲吻。
张平快窒息了，她摆动头，喘息着说：“我回去了，明天再见。”
“我给你说个事情。”宋世杰把他今晚发现的骇人听闻的地主偷粮食的事情透露出来。他说了梗概，等候张平的愤然激动。
张平却摆摆头，怜悯地说：“他不偷就要饿死了。由于他是地主家，工分上克扣他们，分粮的时候也克扣他们，喂的猪儿，别人家可吃半边肉，他们家一筷子肉也吃不着。狗急跳墙，没有办法的事情。换了我，我也要走这步险着。”
“哦，你还同情心呢。”宋世杰说。
“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搞得村子惊惶失措的，我们就没有机会约会了。”张平以前也当过偷贼，背着背篓佯装着在坡地上打猪草，镰刀却割着生产队的胡豆或豌豆，至于包谷棒子，那是经常性的小动作，咔嚓一个包谷，咔嚓又一个包谷，抛一背篓里，回到家里，一家人的晚饭就有了。张平知道，村子里手脚干净的人，几乎没有。也有，可能她就是唯一的，便是地主的三姨太，现在人们喊三姨婆，解放后，她就独自生活，以前居住的大院子，分给了大家，她被撵到坡地上，搭了个草房子，墙壁是用篾块织的，轻轻一推就可推坏墙壁，一把她长年使用的老铜锁，锁着篾块门，也不知她寒冬腊月冷是不冷，反正没人去关心她，她每天仍旧坚持着出工。她对谁都笑，没有门牙的嘴巴，笑起来咯咯的。她算是最老实的人，开什么批斗会，也不会要她去，她只是个孤寡老人，没值得批斗的理由。人们不会特地想到她，但也不会轻易忘记她。张平听老辈人说，她从小家里穷，才嫁给地主当小老婆，解放后，地主枪毙了，她便一直守寡。张平断定她不会偷粮食，就是饿死了，她也不会偷。生命对于她来说，太淡泊了，淡得她没有追求和希望，像路边的小草独自枯荣。她甘愿忍受贫寒和饥饿，也要操守她的处世准则。
“我送你回去。”宋世杰拥着张平。
“别送。怕狗叫呢。”狗是看到张平出门的，还跟着走了节路，她拍了拍狗的头，悄声吩咐狗回家等她，狗这时候也许在院子边耐心等候着她。若狗看到宋世杰，肯定要汪汪叫，引起爸爸的诧异，事情就搞得收不到场了。
宋世杰站在路上，一眼不眨地目送着张平，推开家门，掩上大门了，才转身回屋。这时，他才体会到疲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