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丝丝飘出窗外。距离小室几步远的檐廊上,聂隐娘轻轻隐蔽在廊柱之上。琴乐声淹没了人们的说话声,她侧耳倾听,将琴声、歌声一层层剥离出去,仔细辨认着众人低沉的说话声。师父教过她排除无谓干扰的方法。还在山上的时候,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聆听风声,水声,各种鸟声,猿鸣狐啼……后来,她能够在浩荡的风声中听出一只白眉猿踩到落叶的声音,并且判断出它距离自己的远近。她也能在淋漓的雨声中听出水底一条鱼的划水声。
“观视六亲”。这是她下山前接到的密令。她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有何意义,但是,“主人”说过:莫问莫猜,其义自现。
密令是她回魏州之前领受的。地点就在城外的悯慧庵,“主人”的密令就放在正殿的佛像下。
回来看时,她发现那是一篇手写的经文。
“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大目犍连,始得六通,欲度父母,报乳哺之恩。即以道眼,观视世间。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悲号涕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此。
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
佛告目连:‘十方众僧,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时,当为七世父母,及现在父母厄难中者,具饭百味五 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床敷卧具、尽世甘美,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原来是《佛说盂兰盆经》。
她倒来一盆水,投下药水,然后将经文浸入盆中。很快,经文中的字逐渐化开,墨迹缭绕融入水中,将水染成淡淡的灰色,最后纸上只散落寥寥数字。它们是用特制的墨写成,遇药不化。
她透过水看着经文,只见那上面写着:观——视——六——亲。
她看着那四个字,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熄了灯,静静在床上打坐。每当她灵思枯竭心绪不宁时,她都习惯打坐。这会让她的心定下来。
定能生慧。
《佛说盂兰盆经》记述的是佛陀的大弟子目连,因不忍其母堕饿鬼道、受倒悬之苦,乃问法于佛。佛示之于七月十五日众僧自恣日,用百味饭食五果等放于盂兰盆内,供养十方佛僧,终于令其母脱离苦难。所以,后来民间儿女为父母祈福时常常抄写此篇经文。
观视六亲?这是什么意思?聂家在魏州没有旁支,父亲这一房,母亲去世,现今只有父亲、她和明戬三人而已……难道密令是让自己暗中监视父亲和弟弟的行踪?
刚刚平复的心绪再一次动荡不安。难道父亲和弟弟有什么不妥?父亲是魏博前任节度使田绪亲信的押衙,弟弟是魏州使牙推,下一任节度使最欣赏的僚佐之一。观视他们,会看到什么?如果父亲和弟弟万一有什么行为不轨,“主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原来,她还是在乎他们的。
“主人”是她两年前第一次下山时,师父为她引见的。她没有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但却被他想要做的事吸引。她愿意为之拼尽全力。可是,如果父亲或者弟弟是“主人”的障碍,她该怎么办呢?
她忙合上双眼,等待心中的涟漪平静下来。“莫问莫猜,你又在猜了。”隐娘在心里提醒自己。她换了一只手臂支撑身体,继续倾听室内的声音。
此时的魏博节度使使牙,嘉诚公主一身素衣坐在床前。
门外传来锦护卫的声音:“公主殿下——”
“快进来吧。”她轻声回道。
锦护卫进门,低头道:“如殿下所料,少主召集要臣,正在商讨上书之事。”
嘉诚公主一笑:“陛下应该已经收到丧信,上书的事也在意料之中。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是。”锦护卫低头道。
嘉诚公主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锦护卫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殿下要让魏博早日归服朝廷,其实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你的意思是?”迟疑了一下,嘉诚公主问。
“少主年幼,且诸事处置皆听公主。所以,公主何妨效法武太后,垂帘听政?”锦护卫道。
嘉诚公主想了想,一笑:“你可知道这并非易事?”
锦护卫沉默。
“魏博自安史之乱之后便与朝廷分庭抗礼,追随田氏之人都是世代忠诚,为什么?因为一旦田氏归服,他们的权势和财富都会被削减,甚至沦为叛臣……若我垂帘,他们势必警觉,加以阻挠。为了自保,他们恐怕不惜除掉我……”嘉诚公主说着,不觉伤感起来。这伤感非因虑及未来,而是因眼前之人。
锦护卫急忙跪倒在地:“在下绝没有置殿下于危境之心!是小的错判眼下的局势,请殿下明鉴!”
“算了算了……”嘉诚公主勉强一笑,示意他起身。
他怎么会是错判呢?他明知危险仍鼓动她,无非是期待一旦成事,自己也可有一番作为。她心知肚明,可是,又能如何呢?当年,德宗李豫令她下嫁田绪之时,何尝不知是将她置于危境?连父皇都待她如此,其他男人又能好到哪里?
嫁给田绪之时,她曾有所期待。没错,就算是父皇心恨之人,可是既然成为了她的丈夫,她也曾心怀希望,希望他对她好,而她全心全意依赖他。可是,她一来就听到别人私下叫她“和亲公主”。他从心里就厌恶她,虽然他待她如妻,但是,他跟她并不亲近,也从未对她敞开心扉。他小心地谋划,让她一直未能怀孕——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大唐皇室的血。作为报复,她从他的儿子中挑选了最不中用的田季安作为自己的养子。生母为娼妓的田季安因此而成为嫡子。
“我知道你不甘人下,想有一番作为。但是眼下还不是时机。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支持力量,贸然行动必定失败。”她说,“你放心,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行动。你对我的忠诚,我也会一一禀报朝廷。”她幽幽说道。虽然心寒,可是她已习惯不去深究,唯有如此,她才能活。
锦护卫深深低头:“谢公主殿下!小的为殿下愿肝脑涂地!”
嘉诚公主一笑,招手叫他到身边。锦护卫起身,到她身边坐下。她轻轻依偎到他的怀里:“这些年,幸亏有你在身边,不然我也许早就疯了。”
锦护卫轻轻抱着她。
他的拥抱一如往常,让她感到温暖,但是她知道,他不爱她。但是,她又能怎样?有一个人在身边,总强似一个人独守空房……
聂府的厅堂门外,精精儿突然问:“师弟,灼灼好像对你特意关心,啊?”
空空儿心不在焉:“哦。”
精精儿对师弟的反应十分不满,一把推醒了他:“‘哦’是什么意思?”
空空儿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精精儿更加生气:“她对你有意,你是怎么想的?”
“她对我有什么……”恍惚了一下,空空儿终于清醒过来,“你是说灼灼?没有,是你误会了。”
“真的?”精精儿狐疑地看着他,确定师弟不是搪塞,语气顿时轻松起来。
空空儿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看上去心不在焉。
“那你确实没去过东殿吧?”精精儿却没打算停下来。
空空儿心神不定,转身就走:“我去巡视一遍,你好好看住这里。”
精精儿忙一把拉住他,小声说:“你知道的吧?锦护卫其实是我们的师兄,也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
空空儿一愣。师父分明说过他们之前的弟子已经全部死了。
精精儿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反而卖起关子,闭上嘴再不出一声。
空空儿好奇,却也不多问,转身带着两个牙将,沿着院中小路走了。
看着院中的景色,某些淡漠的记忆慢慢在脑海中浮现,路过亭台池塘,他甚至可以听到他昔日的笑声。他曾经来过这里,而且那么快乐……他难受得想要拔出剑毁掉眼前的一切,但是,他只能忍耐。
聂隐娘还在廊柱之上全神贯注地谛听。突然,她发现檐下不远处出现了人影。竟然是他,身后还有两个牙军。她屏住气息,小心地隐藏在廊柱的阴影里。
牙将从她身下走过,没有发现。她稍稍放松了一点,一缕尘土却从梁上飘落。
他正好走到下面,脚步突然停住,对牙军说:“你们继续巡视。”
等待他们离开,他一个飞身落在她的面前,咫尺相对,气息相嗅。他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热烈而直接,似乎想要看透她。
她躲开他的目光,却蹭到他的衣襟。
“聂押衙的女儿,为什么会成为罗刹门的刺客?为什么要刺杀节度使?”他急切地问。
“就因为我是押衙的女儿,所以才会成为罗刹女,所以才要刺杀田绪。”她答。
他迷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怪他打断她的谛听,想要离开。
他突然开口:“那么,‘隐娘’的‘隐’字,是‘恻隐”的意思吗?”
她吃惊地看着他,心像被绞扯一样地痛起来。“是你吗?你还活着?”她问道,声音已经颤抖。
“你说的是谁?”他平静地反问。
她揣度地看着他。眼前的他,神情冷漠,眼神那么陌生、冷静。她看不懂那冷静的眼神究竟是友善还是敌对。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下头,轻轻后退了几寸,然后一翻身跃下廊柱,仿佛逃命一样向自己的闺房奔去。
他没有追上来。
聂隐娘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屋子。她关上门,脱鞋上床,盘腿,闭眼。她想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但最后只是适得其反。最终,她无力地躺下,任凭说不出的悲伤,愧疚,痛苦,顷刻间将她淹没,她难过地想哭,大哭一场,但是,她的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
她的手不经意地放在胸口,就在那里,在贴身的衣服下面还挂着她十岁时绣的荷包。童稚的绣工,鲜红的宝相花纹,为了送给他……
室内,田季安继续说:“各位想要查清刺客的来历,到时就可放心地联名上书推举我为留后,是吗?”
“是。”众人纷纷点头。
“那么,我即刻下令使牙加紧追查,尽快给各位一个交代……”田季安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的酒杯,笑了笑,“不过,发丧的日子已经定在十五日,还有三天时间,为了安全起见,各位不妨暂时都搬到鳌留别苑,那里距离使牙更近,而且有牙军守卫。我也会安排最可靠的武士保护你们。”
屋里的人心下一惊,面面相觑。少主这是……要羁押他们吗?
“少主……”博州和相州兵马使异口同声地开口。
田季安不动声色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举手打断了他们的话,笑着说:“首先要保护的就是你们两位,其他几位家都在魏州,宽限一日准备,后天早上带日常所用自行到别苑,也可以带可信的家眷、仆人同行。你们两位远道而来,今天就直接过去吧。”
两位兵马使正在迟疑,田季安一拍手,房门顿时被推开,一队全副武装的牙军站在门外。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惊。
——看来,当田季安决定邀请他们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这手准备。
田季安施施然起身:“今天的酒宴就此散了吧。”
说着,他先走了出去。
为首的牙军立即对两位兵马使做了个“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