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时分,隐娘被前庭传来的琴乐声吵醒。她还是昼伏夜出,夜里去教坊酒肆,白天在家里睡觉。
夕照透过窗户在屋子里投下窗棂的阴影,悠扬的琴声随风飘来,但是,她分明感到周围透着紧张和不安。
“少主到家里来了。”丫鬟说,“家里里里外外围了几层牙军。”
隐娘一听,匆匆换了衣服往前庭去。
可是,刚走到前庭的圆门,就被驻守在那里的牙军拦住。小小一个院门前竟然守了十几个人。
她还想硬闯,就听牙军队伍后面一个清亮的声音说:“少主在内,闲人不得入内。”
牙军闻声分开一条道,一个人走了出来。她看去。是空空儿!
他也认出了她,同样感到意外。第一次不在夜里看见她,穿着平常衣服的她,娴静如一杆细竹,没有黑纱遮挡的脸沉静而美丽。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假设在心头浮现,但是他希望那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闲人?”她往前走了几步,跟在空空儿身后的精精儿伸手拦住了她。“今日这里不得入内,哪里来就快回哪去吧。”
“你真是无礼,为什么不先回禀少主?”她十分不快。
精精儿一听,就要跟她吵。这时,不远处的厅堂门开了,里面有人问:“谁啊?”
精精儿忙回道:“少主,是不相干的人……”
他话音未落,她早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正厅门口。
精精儿和空空儿急忙一把拉住她,想要拖她出去。
屋里,所有的大人都吃了一惊。聂锋急忙起身:“啊,两位侍卫不要误会……这位是小女……”
空空儿看着他,不觉松手。他不想承认的假设,原来是事实。
她规矩地行礼。
“是那位同年的妹妹?”坐在首席的田季安笑着问。
她闻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瘦弱的少年,忙对他行礼。从他的言谈举止,她辨认出他就是魏博少主田季安,从前那个沉默的小男孩,当其他孩子在玩耍时,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每次玩得太开心的时候,都会被嘉诚公主骂。
“妹妹,不必多礼。”田季安语气和蔼。
隐娘礼毕,在刚才的片刻时间,她记下了屋子里的人,他们是魏博最有权势的人物:节度使判官(主要职责是佐理行政事务,掌文书机密)周勉,牙内兵马使田兴,押衙聂锋,一位头上戴着黑纱斗笠、双手白皙细腻如少女的神秘人,一位服侍华丽像是商人的中年男人,距离魏州较近同时也是兵力最强的博州、相州两州的兵马使(各州重要军职,掌握兵权)。
她的目光又落到刚才阻拦她的空空儿和精精儿身上。
田季安说:“他们是我的新侍卫,这是空空儿,这是精精儿。”
空空儿和精精儿以武士之礼相见。隐娘还以妇人之礼。
空空儿抬眼看着她,彬彬有礼地说:“幸会。”
隐娘含笑说:“看上去是武功超群的人啊!”
田季安故作神秘地喳喳眼睛:“哦,是啊……妹妹刚回来可能不知道,最近魏州出了好几桩刺杀案……我也要小心刺客暗杀,或者谋杀。”
几位官员突然咳嗽起来。谋杀!少主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词!
隐娘笑着说:“听说被刺杀的人多行事不妥,失德于人,与人结下仇怨,才遇到这样的事。少主长在府内,又没有与谁结怨,岂会招惹如此凶险之事?您实在是多虑了!”
田季安听了,讶异地对聂锋说:“啊,聂押衙,虎父无犬女啊!妹妹听到这些事竟如此沉着冷静,我还以为会吓哭她呢!”
聂锋听了,忙搪塞道:“小女说话不知深浅,少主莫要见怪!”说着,他忙令隐娘出去。
田季安与群臣突然造访聂府,当然不是为了饮酒作乐。酒菜一上桌,他们便挪进了一间小室,左右全部屏退,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乐伎们在继续演奏、歌舞。
小室里,众人默默地喝酒,谁也不发一声。
田季安喝了一口酒,慢慢放下酒杯,环视众人,笑着说:“今天请各位来的目的,想必都清楚……”
没有人回应。
田季安略感不快,不过他没有将这份不快流露到脸上。“父亲突然离世,是魏博的不幸。本来想要匿丧直到我顺利承任节度使之位时再宣布,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所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已经择下日子准备发丧……”
众人默默低下了头。
“自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到今天,魏博已有三十四年由我田氏治理。在座各位有从我祖父时就追随的功臣,也有在我父亲掌权后擢升的……各位对魏博鞠躬尽瘁,都是功勋之臣,这些我会铭记在心!”他一一看过诸位臣下,停顿了一会儿,说,“魏博使君之位一直沿用世袭制,我父亲归顺朝廷,母亲又是先皇帝陛下的女儿,所以,我想请各位如同对我父亲一样,推举我担任节度留后,并联名上书请求朝廷的正式任命。”
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田季安默默地看着诸位僚佐。
过了一会儿,博州兵马使开口了:“少主,末将有话想说……”
尽管不是支持的声音,田季安还是感到欣慰,笑着说:“请讲!”
“以末将来看……”博州兵马使迟疑着开口,“各位同僚不敢轻易允诺的原因或许跟我一样——潘兵马使、宋支使、张大户,魏州城连续发生针对使牙要员显贵的刺杀,我们担心跟节度使大人突然离世及少主的即位有某种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接下来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就是我们……”
其他人默然,看着三个空着的位置。是的,今天这里应该还多三个人。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寂静。田季安知道,他们是站在博州兵马使的一边。他勉强笑了笑:“这三桩案子虽然尚未结案,但是也没有证据表明刺客是专门针对使牙官员。所以,我想各位多虑了!”
“是啊,我也觉得各位的担忧没什么必要——遇害的三位都曾与人结下极深的冤仇,而且使牙已经调查得出结论,这三桩案子不是一个刺客所为。”判官周勉正色说道。他是典型的诤臣,眉头总是习惯性地紧紧皱起。他不能容忍严肃的政事讨论被基于个人安危的担忧所干扰。“我是支持少主的。”他先表了态。
田季安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
不过,显然大家的顾虑并未被打消。田绪去世的消息匿而不发,就是怕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从远的说,魏博是河朔三镇兵力最强的一个,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眼中钉。十几年前,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和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去世时,他们的儿子李惟岳和李纳分别向朝廷上书请求继承父位。但他们的请求被德宗皇帝坚决拒绝。因为这件事,李惟岳与李纳联合魏博当时的节度使田悦、山南节度使梁崇义以武力与朝廷相抗。德宗遂征调京西防秋兵万余人戍守关东,开始真刀实枪的武力削藩。这场对战让河朔三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李纳大败,淄青军力元气大伤;李惟岳被其部将杀死,大将张忠归降朝廷;田悦负隅顽抗到底,拖累魏博陷入连年不休的战乱,上下对他都颇多指责,投降后不久便被久怀怨愤的堂弟田绪满门抄杀。此后,朝廷虽然很少再对边镇用兵,对独霸一方的魏博更是姑息怀柔,但是,像现在这样新旧更替之时,长安恐怕又是一片消蕃的上奏之声。魏博上下不免人心惶惶。
从近的说,藩镇之间发生劫掠土地和人口的事时有发生,自田承嗣到田悦、田绪,魏博曾屡次与周边的藩镇发生争斗,树敌众多。他们一直在窥伺报复的时机。而魏博最为忌惮的,是昭义和陈许(藩镇,治所在陈州)两个节度。昭义与魏博、成德两大藩镇毗邻,兵力强大,其历代节度使皆效忠于唐朝朝廷,是唐朝朝廷监视和对抗三镇的重要据点。加之去年元谊奔魏州,两镇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陈许虽然面积狭小,也不与魏博相邻,但是,其节度观察使曲环是平定安史之乱和抗击吐蕃的国之长城,也是朝廷消藩派的积极主张者。如果魏博发生变故,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在这样的情况下,刺杀案件接连发生,难道仅仅是巧合?久在官场的人不相信巧合。所以,他们就不得不小心地思考几个问题:
已死的三人因何而遇刺?
刺客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刺客是谁派出的——是朝廷,临近藩镇,还是……少主本人?
在弄清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前,他们不想过早地表明立场。
“各位,在下有个提议,不知值不值得一听?”戴着黑纱斗笠的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淡漠,不带一丝喜怒哀乐,好像并非人声,而是如竹石一样没有生命的东西发出的。
“愿闻其详。”田季安说。
“既然各位担心的是人身安危,不知道少主能否先督促使牙将刺杀案件尽快查清,找出刺客的身份和目的,打消大家的顾虑?只要没有后顾之忧,推举留后必定一呼百应,少主继任之事也不会有任何障碍。”那个人说。
田季安看着他,低头沉思。一呼百应吗?眼前这位的确可以做到。魏博除魏、博、相之外的四个州,都是他的势力范围——四州的兵马使都曾是他的忠实部下。如果他不是已经遁世,田季安会把他当成头号威胁。但现在他是自己的重要谋士。
要接受他的意见吗?田季安仔细思索着。事实上,如果今天的酒宴不是安排在聂府,也许不会有人来。斯是乱世,除了自己,还敢相信谁?他们肯来,只是因为彼此利害相关——相对于节度使与僚佐之间的道义,攸关性命的利害关系显得更可靠。朝廷、临近藩镇和刺客或许令人忧心,但是他们真正计较的是他们为他——这个未来的节度使牺牲是否值得!
想到这里,田季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扭头看着田兴说:“堂叔,您觉得呢?”
田兴一晚上没说一句话。如果少主不问话,他会一直沉默下去。听了田季安的问话,他想了想说:“如果能够查清刺客的来历,的确可以安定魏博民心,连日来这件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不过,一切还要听少主定夺,在下惟命是听!”
田季安心里暗笑。如果天下的人和事必须画一条线区分立场,他的这位堂叔也会不偏不倚地踏在这条线上、两边各站一只脚。
他又看聂锋:“押衙,你的意思呢?”
聂锋俯首:“在下心无所惧,可以随时听少主号令。但是,同僚的忧虑请少主善加考虑才行……”
直言不讳亦知进退,宽厚大度但不庸碌。猜忌如父亲,对聂锋却是放心的。他是不用监督、勉励、奖赏都始终如一的人。
室内又陷入一片沉默。厅堂里传来婉转凄凉的琴乐声,听来是《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乐伎轻轻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