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滔滔悲喜交加,又失眠了,悲的是司马颖当上皇太弟,她和皇上就又将身处险境;喜的是在她不再相信爱情的时候,那么一个人,在她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之际,不急不躁地来了,真是来得晚呵,姗姗来迟。到了今时今日,在她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资本奢谈男女私情的时候,他来了,而她已无力承受。
人生聚难散易,酒宴上的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更衬得散场后的世态炎凉,皇上喝得酩酊不知归路,左右内侍相扶着兀自东倒西歪,一边又吵嚷着让林滔滔侍寝,林滔滔远远地站着,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像看一只出尽洋相的疯狗,充满了嫌恶与憎恨,她严词拒绝道:“妾身还要去照顾临海公主,皇上喝多了,妾身不打搅皇上休息。”司马衷睁着懵懂不知世事为何物的无辜小眼,嘴里胡乱说着别人听不清的话,悻悻而去。
林滔滔感觉浑身发冷,困顿无助。在她眼里,一个于国于家没有任何用处的男人,就等同于一个废物。在濒临生死存亡之际,把他自己,捎带着她和女儿,一起彻底推入绝境,她对他已经不是怨,而是深深的恨,恨他为什么不早点死掉,她或许比司马氏诸王更希望他死,他死了,她的命运多少会比现在好点,一辈子冷宫幽闭,也比现在这样大起大落,一时尊贵无比,一时又贱如微尘强上百倍。
她每天胆战心惊,不知明天是生是死,她最近变得越来越急躁易怒,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发脾气,哪怕事后意识到是自己的不对,也不做自我检讨。她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常常做噩梦,猛地腿脚抽搐,从噩梦中惊醒解脱,发现身上已被冷汗湿透,她会焦急地先摸一下头,确认头是否还在脖子上,又不放心地再摸一下有没有刀口。最终确认安全后,才放下心,再也睡不着,挨着床沿蹲下,呆呆地注视着寝殿里虽自燃不息仍是灯光昏暗的红烛,自怜自伤,自怨自艾,痛彻心痱地哭一场,才能稍稍抒解郁抑。
次日,林滔滔召见司马颖,司马颖趾高气扬,也不十分的施礼,只稍稍做个形式。滔滔也不生气,示意众侍女退下,只留她和司马颖两人。她放低身段,俏笑道:“阿颖,快坐。”
司马颖甚是春风得意,应声落座,拉长着声调问道:“嫂嫂召见阿颖,可是有事啊?莫不是又给阿颖物色了什么美女。”
林滔滔微微板起脸,假装嗔道:“我家青城可不是一般的美女,她是本宫最好的朋友,将她送与你,也足见本宫对你是真心结纳。”
司马颖想起青城断然拒绝与自己相好,心有不甘,愤然形于色,说道:“她怎知我的好?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滔滔接道:“嫂嫂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你现在做了皇太弟,可就是未来的皇上,千万给嫂嫂一条活路。”
司马颖打个哈哈,冷笑道:“像嫂嫂这样如此有城府,会算计的女人,天天呆在皇兄身边,为皇上出谋划策,又手狠心黑,阿颖可不放心。你当初牺牲青城与我结盟,日后定会与别人结盟,只是不知又将牺牲谁做诱饵?我可以放过我皇兄,但嫂嫂你嘛,只好委屈你了。”
滔滔见他翻脸不认人,恨得咬牙骂道:“你当初与我约好只做辅国,现在皇位唾手可得,又何必卸磨杀驴。”
司马颖扑哧一笑,说道:“嫂嫂把自己比作驴,也是有趣。谁让你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儿,那就不要怪我,放心,我不过是把你重新送回金墉城,那里也很舒服啊,离开是非之地,才能保住性命。”
滔滔一听金墉城三个字,后背嗖嗖冒冷气,她打个寒战,示弱道:“好弟弟,嫂嫂保证不会算计你,你也清楚,我生的是女儿,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求你不要让我去金墉城,我去冷宫也行,做尼姑也可以。求求你放过我。”
司马颖不为所动,妇人之仁,终留后患。滔滔无计可施,慢慢低下头去,伸出纤纤玉手轻解罗衫,一件一件褪下来,连并最后一点遮羞布也褪个干净,司马颖一时错愣,待反应过来,连忙转过身去,羞忿地说道:“你当阿颖是什么人?又拿自己当什么人了?”
滔滔羞愧难当,双手护胸,垂下泪来,哭道:“我一个弱女子,什么也没有,除了这身子还可以拿得出手,你就权当是可怜我,我已经很惨了。”
司马颖冷酷地说道:“嫂嫂应该也是曾经沧海的人,阿颖已心有所属,任你是娇娃仙子,也不入我的眼。我主意已定,嫂嫂就不要作践自己装可怜了。你连王夫人和青城都能算计,我怎敢轻易信你。”他说完,甩袖而去。
滔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作为皇后的尊贵与尊严,在刚才输个干净。她缓缓蹲下,眼神空洞,心魂俱散,只下意识地将衣服一件一件再穿上,一边穿一边轻声啜泣,哀叹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低贱到如此不知廉耻。
三天后,司马颖上奏称林滔滔中宫失德,无法垂范后宫,教养公主,请求废为庶人,囚禁金墉城。皇上心里很高兴,这一次他不用去了,他令黄门侍郎拿着诏书去皇后宫里,滔滔已是做好准备,她面无表情地退了凤簪,临走时看了女儿一眼,心里说道:“儿啊,不要担心娘亲,再苦再难我也不怕,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我就不会自寻短见,你好好保重。”
她轻声叮嘱春红道:“你自小跟随本宫,是本宫最相信的人,此次被困金墉城,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你且好生照顾公主,不要忘了本宫交待给你的任务,在本宫走后,就立刻去做。”春红以帕抹泪,悄悄领命答应。
林滔滔上了车,回头看一眼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对皇上彻底寒心,他竟然没有为她说一句话,一点庇护也没有。为人夫者,粗鲁不解风情,痴傻不通世事,遇难不知保护妻儿,一味地怯懦退缩,让为妻者情何以堪,滔滔只恨自己命苦,一生依傍男人,却一个也靠不上,表哥汝南王死了,太医令程据死了,傻皇上还活着,却只顾自己。她由此看破红尘,发誓以后再不相信也不依靠男人。
随车子颠簸起伏,林滔滔慢慢有了困意,她太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又怕自己在睡梦中被司马颖的人暗中杀掉,只得强打起精神撑到金墉城。故地重游,无限感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活着离开这个死亡之地,若有幸离开了,会不会又再一次地回来,她坎坷的命运,何时才休啊!
她站在院子里,看一群鸟儿在高空飞过,那么自由自在,那么潇洒随意,多么幸福啊,原来做一只鸟都比做皇后强。
她幽幽吟道:“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此诗出自《诗经》,林滔滔在闺阁中初读此诗时,还曾年少轻狂地说道:“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现而今,自己低低吟咏,正是说不尽的凄惶。
司马颖当皇太弟的消息传出,司马氏诸王又人声鼎沸,都虎视眈眈地觊觎皇帝宝座,谁也不肯让谁,谁上台,谁就是众矢之的,离倒霉不远。
青城听闻滔滔被废,心绪不宁,对司马文说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处在风口浪尖,也是受了不少苦。”
司马文回应道:“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青城有心事,便说道:“我想骑马却郊外一游,你去吗?”
司马文笑道:“看你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你一味担心她,也无济于事。出去散散心也好,我陪你一起。”
青城并不接话,她避开司马文的眼神,此时的她愁肠寸断,溢于脸上,一半是担心林滔滔,一半是因为自己失身于司马颖,她几次三番想张口告诉司马文,又怕司马文绝情抛弃,不说的话,又怕有朝一日司马文得知真相,她更加跳进黄河洗不清,说与不说间,叫她千万难。她借口去郊外散心,正是想暗下决心,挑个合适的时机让自己受伤,她生怕与司马颖春宵一刻,再怀上他的孩子,自己罪加一等。
司马文正要叫聂晋,聂晋从门外走来,向他施礼,将手里的一卷字条呈上,道:“回王爷,洛阳密探飞鸽传书。”
司马文漠然地接过,随手放于袖内口袋,牵了青城的手,对聂晋说道:“让丁三备马,孤和王妃要去郊外一游。”
聂晋领命离开,青城笑问道:“你以前对于洛阳来的密报,总是第一时间拆开看,今天怎么如此淡定,难不成是早就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了?”
司马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这信回来再看也不迟。”
青城对他的深情表白受之有愧,不像以前那样坦然接受,她微微低下头,悄悄说道:“我没有那么好。”声音低到自己也没有听清。
青城骑了她相中的那匹枣红色马,与司马文并辔而行,聂晋等人在后面跟着。郊外青草碧天,红花绿树,更兼着鸟鸣蝉噪,一片生机盎然。青城心情大好,她拍拍马,笑对司马文说道:“如此美景,你我小赛一程如何?”
司马文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这匹马尚有野性,你第一次骑,小心出事。”
青城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又不是新手雏儿,你且放宽心,我可先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青城长啸一声,扬起马鞭,轻拍马背,那马便携着青城,疾疾地向前快跑。司马文皱了眉,并不十分的热情追赶,他信手拿出密报,打开看了,脸色渐渐阴郁,猛听得一声雷响,他抬起头来,发现天空就如同他的脸,慢慢笼上黑云,又一声雷炸起,天色更加灰暗,他冷笑道:“每次下雨,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眼见得青城已看不清人影,他纵马狂奔,暴雨倾盆而下,打湿了他全身,他忽然担心起青城,一手握住缰绳,一手及时地擦掉脸上的雨水,以免模糊了视线,雾茫茫地一片水世界,根本看不见青城,他害怕地大叫起来:“青城,青城,你在哪里?”
忽然传来一声马鸣,撕心裂肺地一声痛叫,更让司马文忧惧。他朝着马叫的方向奔去,眼前渐渐出现一个马形轮廓,他快马加鞭赶过去,却只看到受到惊吓的马在喘着粗气,马蹄子使劲地划着地面,却没有青城的踪影。
他跳下马来,发疯似地四处寻找,一边找,一边嚎叫道:“青城,你快出来,你不要吓我,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了,你快出来。”
只是任他喊破喉咙,也没有青城的半点回应。他还没有要抛弃她的想法,她就已经要舍他而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