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阵阵操练声,将丁四儿从睡梦中惊醒。他一跟头从床上坐了起来,怔了怔神,想起是旷继勋旷连长的队伍在出早操。孝泉镇难怪这么早就热闹起来了。
丁四儿披上一件棉滚身,顾不得早晨的寒冷,轻轻地打开了门。然而那“一二一”的口令声和跑步声,已经消失在大沟桥那边去了。丁四儿又重新回到了圆门侧的小屋里,牙壳子打颤地钻进了被窝。但是,他再也不能入睡了。昨天晚上,孝泉镇算是最热闹的。居民们先后都去城隍庙看旷继勋的队伍,那些胆小的人也在门缝中偷看。人们大惑不解,旷继勋的队伍,咋与往天到孝泉镇来的刘存厚的队伍、田颂尧的队伍不同呢?拿赵先生的话来说:“旷继勋队伍里的士兵,站有站像坐有坐像。对老百姓还没得打扰,跟往天那些棒老二土匪士兵真是大不一样。”
丁四儿虽在朦胧中,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但他的情绪却无缘无故地亢奋起来了。他想穿起衣裳去大沟桥看旷连长如何训练他的士兵,却又怕等会儿张幺爷叫喊。想了很久,丁四儿才摸起地上那一阴一阳两只抱鸡母棉鞋,用一根鸡肠带子将穿在外面的棉衣捆扎起来。嗨!还真像旷继勋那些士兵一样,腰杆上好像捆了根军用皮带,紧扎而又干练。丁四儿为了不惊动张幺爷,悄悄地摸索着往大门边移动。他刚打开门,就听见那“一二一”的口令声,从大沟桥那边一路喊了过来。丁四儿站住了。他借着黯淡的晨光往奔跑的队伍看去。只见跑在前头的那个人头上冒着热气,步履稳健,跑步发出的声响,如同好听的川剧锣鼓铿锵有力。丁四儿为之一震,这不是旷连长吗?他还跟士兵一起出操?跑步的队伍远去了,脚步声音也渐渐地消失了。丁四儿又在门口站了许久,忽然想起昨晚旷连长说,今天早上要来德孝茶旅庄喝茶。我还没有烧开水,等会提啥子水给旷连长发茶叶呀?还有,今天早晨肯定热闹,喝茶的人肯定多。因为,满街的人都要来听新闻。
丁四儿忙转身来到开水炉前,把水灌满,把压火的煤撬开,又加了煤,再使劲拉风箱,炉子里的炭火便熊熊地燃烧起来。火烧了不一阵,水便开沸腾起来了。
今天,赵先生又是第一个跨进茶堂子。
“丁四儿,有开水吗?你给我泡碗茶来。”
“赵先生请坐,我跟到就来哈。”丁四儿提着长嘴开水壶来给赵先生把茶叶发起,顺口问候道:“赵先生,今天这么早呀!”
“早啥子哟!旷连长的队伍才闹得早,他们老早就把人吵醒了。这些当兵的,咋都没得好多瞌睡喃?我看旷继勋的队伍跟刘存厚、田颂尧那些烟灰兵是不大一样。”随即,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莫非这旷继勋……”
谌老板也提着他那把铜制水烟杆一步一脚地跨进了茶堂子。
“谌老板早!”赵先生招呼道。
谌老板答应道:“赵先生早”。随即,堪老板又回过头来对丁四儿说:“赵先生的茶钱算我的。”
“谢了,谌老板。”
丁四儿迅速地提着长嘴开水壶给谌老板把茶叶发好。其他的茶客,也相继跨进了茶堂子。谌老板点燃水烟吸了几口,便问道:“赵先生,你看旷继勋的队伍咋样?”
赵先生品了一口茶水说:“我还弄不清楚,看情形这旷连长的队伍,跟其他那些队伍有点不同,至少他们不骚扰我们老百姓。”
谌老板吹吹铜制水烟锅里的烟灰,重新将水烟丝装在烟锅里,这才道:“不见得。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依我看,这天地间不管是哪一伙吃粮的兵都是一样的有匪性,心比煤炭黑,哪里管你老百姓的死活。你看嘛!如今旷继勋一百多人驻扎在我们孝泉镇,大家都不晓得这生意咋做了。”
“哟,这位先生说得好绝对呀!”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年轻,身材单薄的教书先生打扮,另一个穿一身同样颜色长衫子的壮汉,紧跟在后面往茶堂子里跨了进来。丁四儿眼尖,他认出是旷连长喝茶来了。他赶忙叫道:“旷连长请坐。”
这一声“旷连长”的叫声,把所有茶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随即人们就用恐惧的眼睛光看着谌老板,都暗暗地为他捏一把汗。茶堂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仿佛在这茶堂子里将要发生大爆炸似的。丁四儿灵机一动,迅速地提着长嘴开水壶来给旷连长两个人泡茶。茶刚泡好,跟在旷连长身后的那个壮汉立即将茶钱递过来。丁四儿刚要接,张幺爷已从圆门内跨了出来,声音颤抖着插进来说道:“四儿,旷连长来喝茶还收啥子茶钱?你真是不懂事!”接着,他又对旷连长说:“旷连长的英名如雷贯耳,张某人佩服得很。今天旷连长光顾我这德孝茶旅庄,是给了我张某人天一样大的脸面子啊,哪能再收茶钱嘞?”
“哦,你就是远近闻名的张幺爷吗?”
“惭愧!惭愧!只是这德孝茶旅庄全靠各路英雄豪杰扎起,大家都来光顾我的生意,给了我张幺爷一点脸面子,才使这德孝茶旅庄在周围几个县有些名气。”
旷继勋又微笑着说道:“张幺爷,我这个人平时最爱坐茶馆,也爱听摆龙门阵。我要是天天来喝茶你都不收茶钱,我看你这德孝茶旅庄可要被我旷继勋喝垮了。张幺爷,你信不信嘛!”
茶堂子里的人听旷继勋这一说,顿时笑逐颜开。刚才紧张的气氛才有所缓解,人们随之也完全消除了拘谨。张幺爷就对丁四儿说道:“把钱收了,旷连长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咋能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张幺爷你过奖了。喝茶给钱,理所当然。好了,我不耽误大家冲壳子摆龙门阵了。”说完,便端起了盖碗茶,吹了吹,很认真地品了一口。
谌老板等旷继勋抬起头来,便问道:“不晓得旷连长喜欢听些啥子龙门阵?”他又吹了纸捻,将水烟杆递过去,好像老熟人一样敬烟。
旷继勋微微一笑说:“我就想听你们孝泉镇的龙门阵。我听说你们这孝泉镇硬是有点不简单哟!”说着,他又对谌老板拱了拱手,算是谢过敬烟了。
谌老板将水烟袋收回来,将纸捻吹燃,轻吸了一口烟才说:“旷连长,要说这孝泉镇硬是有些来头,从汉朝时就很出名了。‘孝泉镇’这个名字,远比上头的绵竹县、下面的德阳县早得多。”
“孝泉这个名字咋来的?”旷继勋又问道。
“孝泉镇还不是因为孝泉镇出了个安安送——米。我们孝泉镇出了一门三个大孝子。”
“还有一种说法。”易裁缝品了一口茶,慢慢腾腾地说道:“原先孝泉镇设过阳泉县和孝水县。后人将两个县各取一字,就取名叫孝泉。”
“你龟儿子打胡乱说。”一直不发言的赵先生,此刻从墙角里伸出头来抢白易裁缝说:“谌老板说得对,这孝泉镇的‘孝泉’二字是我们这地方出了大孝子,二十四孝之一的‘姜诗孝亲、涌泉跃鲤、一门三孝、安安送米’。这些都在《后汉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咋兴吊起牙巴乱说?”
“当然,还是你赵先生说得对啰!你是孔夫子死了倒起埋——文屁眼是通了天的嘛。不过,我易某人讲的这个说法,也是另外一种传说嘛!”
谌老板对旷连长说:“旷连长,你要了解孝泉镇的历史,我们这位赵先生倒是理抹得很伸展,可以跟你如数家珍地述说清楚。”
旷继勋对赵先生起身拱手道:“那以后多请赵先生赐教啦!”
“岂敢!岂敢!”赵先生也回了书生之拱手礼。
谌老板说:“赵先生,你今天就给旷连长说说我们孝泉镇,一门三孝的故事吧!”
二
赵先生听出了谌老板的意思,便干咳了一声。他又品了口茶,用那巴掌代替惊堂木往茶桌子上拍了下,这才精神抖擞地开始说起一门三孝的故事:
“话说东汉永平年间,孝泉镇这地方有一户姜姓人家。父亲姜文俊,母亲陈氏,膝下一子,单名一个诗字。姜诗自小聪明异常,遍览诗书,浑身透着灵气。年纪不大,名气不小,十里八乡远远近近都知道姜家有个神童叫姜诗。一来二去,连县太爷庞盛都听说了他的名声。他见姜诗品高行佳,人才也好,十分喜欢。姜诗十八岁的时候,长得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一张水白色的脸面上长着两只漂亮的眼睛。要是哪家小姐、姑娘把姜诗看一眼,哎呀!我的妈哟!那三魂已经去二魂。那还有一魂呢?当然还附在各位小姐、姑娘的身上。要不然,只看了姜诗一眼的小姐、姑娘们都没得魂了。这孝泉镇的小伙子不是都得打光棍,那岂不是大孝子姜诗的罪过吗?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话说见过姜诗一面的小姐、姑娘,都有意嫁给姜诗。那都是望梅止渴,不过夜晚多做了些春梦罢了。姜诗被县太爷庞盛看重,便将自家的女儿庞三春许配给了姜诗。做县太爷的女婿哪个不想?姜诗没有拒绝。那是因为,庞三春也是一表人才。那庞盛见姜诗品行兼优,便又将女婿举荐为孝廉。那时候不兴科举,都是由地方官将本地有德行,有本事的人向上边举荐。不久,皇上下了诏,任命姜诗为江阳县令。江阳县在哪里?就是现在靠近重庆长江边的泸州。
“姜诗上任后,爱民如子。为当地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深得民众爱戴。只是由于他为人正直,不善阿谀逢迎,别管多大的官,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说几句,这样就得罪了不少人,他一直都升不了官。
“姜诗到江阳之前,父亲就去世了。姜诗夫妇侍奉母亲愈加勤勉,每天变着花样为她做好吃的,好喝的,把老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姜母眼睛不好,见风就烂,后来成了瞎子。庞氏天天为她洗啊敷啊,照顾得十分周到。一家人和和睦睦。不久,三春生下了一个男孩,姜诗给取了个大号叫姜石泉,小名安安。
“有天夜里,姜母做了个梦,梦见个神仙告诉她孝泉临江水有清心明目的功效。经常用它洗眼,就可以治好她的眼睛。陈氏醒来,把这事跟姜诗说了。姜诗是个孝子,不忍拂了母意,当即辞官挂印而去。
“姜诗是个清官,为人正直,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千里返乡,仅雇了一辆鸡公车,载着母亲,两口子硬是跟着鸡公车一步一步走回了故乡孝泉镇……
“姜诗辞官回家后,家中日渐衰落,为了养家糊口,就在村里开了个私塾,靠教书挣钱补贴家用。
“三春呢,在家中日夜纺织,料理家务,而且每天从七里外的江里担了水回来,为婆婆洗眼。三春是个巧媳妇,能做会算,一家人的经济虽不太宽裕但也还过得去。
“姜诗有个姑姑,是姜文俊的妹妹,人称秋姑,曾以姜文俊做主,嫁给了刘姓人家。后不久丈夫死了,就回到自己侄子这边来。姜诗给她盖了间草屋,天天让庞氏给他送吃送喝,不厌其烦。哪知后来,姜家遭了两次火灾,本来就过得不太宽裕日子,这下更加难过了。姜诗家里对秋姑的供给也就不如从前,秋姑非常不满意。天长日久,心中的疙瘩越结越大,就不断地在姜母面前说庞氏的坏话。说她背地里诅咒婆婆,还偷着炖鸡吃。姜母一开始还不相信,想这个媳妇是难得的孝顺,哪能干那种事呢。俗话说,十个说客不如一个戳客。渐渐地,姜母就觉得媳妇庞氏不顺眼起来。姜母为了折磨媳妇,于是便请人做了两只尖底桶。要三春一天两趟去江里担水回来,而且托口说后边一桶不干净,只吃前边那一桶水。可怜庞氏就这么颤颤巍巍,来来回回,一天要走四七‘二十八’里路。桶底是尖的,中途还不能歇一歇。三春是个孝顺媳妇,既然婆婆让她这么做,她再累也没有抱怨过。
“庞三春孝敬婆婆,临江汲水,忍苦耐劳,毫无怨言,一番孝心传到了神通广大的太白星君耳朵里。星君心里在想,人间出了这样的孝顺媳妇,我得去看看才对。他想知道三春是不是真的像人们所传说的那样,决定亲自去考察考察,考验考验。
“太白星君出了天庭,远远地看到三春从那头担水过来。星君按下了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骑马的士兵。看见三春来了,星君跳下马,上前说道:‘这位大嫂,我的马跑了许久,渴坏了,能否给桶水?’三春一看,这位军爷骑的马浑身是汗,嘴张得老大,鼻孔呼哧呼哧直喘气。就说:‘好,就把后头这桶水给你的马喝吧。’太白听了,问:‘为啥不能喝前边的这桶水呢?’三春答道:‘我婆婆嫌后面这桶水不洁净,请你多多包涵。’星君将眼睛一转:‘你婆婆说后头的水不干净?’说着,拍拍马头,‘马啊马,不干净的水你喝不喝?’马摇摇头。太白星君说:‘这位大嫂,实在对不住,你还是把前边那桶水给马喝吧’。这下三春可为难了。若是给马喝吧,天已近黄昏,再重挑,回家就晚了,婆婆肯定会骂;若是不给吧,这位军爷既然这么说了,怎么好拒绝他呢?
“要知这庞三春给不给马喝前头那桶水,且听下回分解……”
三
赵先生说完这一回书,德孝茶旅庄里出现了一片寂静。人们一起转向旷连长,似乎都想在他的脸上找些啥子。果然,旷继勋站起身来,对赵先生拱拱手,说:“赵先生真是好口才,谢了。”
“不。”赵先生这一声“不”字,把人们惊呆了。他用如此态度跟旷连长说话,会不会惹得旷继勋鬼火冒呢?旷连长身后的那个勤务兵腰上肯定有短手枪啊!谁知赵先生又接着说:“旷连长,我们孝泉镇这个地方是孝子之乡。凡过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不得打扰。”
旷连长却并没有立即冒火,反而微笑道:“感谢赵先生提醒。若有我部士兵在孝泉镇惊扰了百姓,还望赵先生及各位乡亲举报,本部将严惩不贷!”
谌老板连声说道:“好说,好说。”
旷连长的勤务兵开始摸腰包,人们都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没有摸出短手枪来,却摸索出散碎铜钱递给了赵先生。赵先生顿时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着旷连长。旷连长又说道:“赵先生是说书的,我们不能白听。如果赵先生嫌少的话……”
“谢了、谢了,多谢了。”赵先生连连拱手。
众人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大家又天南海北地跟旷连长摆了一阵龙门阵才依依不舍地散伙。大家不曾想到,德孝茶旅庄今天早晨这么闹热,这么让人流连忘返。张幺爷原来还以为,旷连长要问起那晚德孝茶旅庄住客,遭棒老二打抢的事。他可是连提都没有提起过。看那架势,好像根本就没有这码事似的。妈哟!原先那些传闻未必都是哄人搞来耍嗦?旷继勋来到我们孝泉镇来搞啥子鬼名堂喃?张幺爷越想越糊涂,但心里始终放不下,有几次都想跟旷连长坦白那晚自己所晓得的一切情况,但又怕牵涉进去后脱不了干系。因此,竟然弄得张幺爷左右为难,浑身毛骨悚然,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张幺爷正想着,就一眼看见任胡子出现在茶堂子里,觉得十分惊奇。任胡子一步跨进茶堂子,就来到了旷连长的跟前,说:“旷连长,你把我好找。”
旷继勋转过头来问任胡子:“有事吗?”
“刘团总正在你的连部里等你。”
旷继勋立刻站起身来,很客气地向茶堂子里各位茶客拱手,说:“各位乡亲,请了,明天早晨再来跟你们聊天摆龙门阵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说:“旷连长,你忙!你忙!”
旷继勋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赵先生说:“赵先生,我以后少不得要向你这位知识渊博的先生请教呀。我可要给你添麻烦哟!”
赵先生应道:“只要是旷连长吩咐的正经事,本人一定尽力。”哪个也听得出来,赵先生这话里有骨头,人们又一起看着旷连长。
旷继勋微微向赵先生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在赵先生那话里挑出骨头来,好像对赵先生的话并不在意。旷连长回过头来看见丁四儿,便说:“丁志强,明天再来喝你们的茶。”说完,他带着勤务兵朝德孝茶旅庄门外面走去。
谌老板问:“你丁四儿咋又变成了丁志强了?”
任胡子得意地介绍道:“这姓名好运气哦!旷连长昨晚给他起的书名。”
“哦!”众人都露出惊喜羡慕的神色。赵先生仔细慢吟道:“志强,志强,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字特别用在你丁四儿的脑壳上,真是起得恰如其分呀!”
易裁缝说:“那我们二天就叫他丁志强吧!”
张幺爷说:“大家还是叫丁四儿要顺口些吧。”
“你们随便咋叫我都要得。”众人听丁四儿这样随和,都笑了。
谌老板又沉思了片刻,看着赵先生问道:“你这位赵先生哟,说的话好塞进旷连长的胸口子里呀!难道旷继勋还会叫你去干啥不正经事吗?”
“难说。”赵先生品了口茶,说:“现在这些拉队伍的……人心隔肚皮呀!”
丁四儿不满赵先生刚才的回答,说:“赵先生,你莫一竿竿打倒了一船人哩!旷连长哪里是你说的那种人。”
谌老板说:“我看旷连长这架势,恐怕跟原先那些吃粮当兵的,确实不同。”
“同不同有啥子关系,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独眼龙看人——一目了然了。”易裁缝说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他再不回去吃早饭,恐怕又要遭婆娘理抹。
茶堂子里的茶客,这时才想起自己也没有吃早饭,便纷纷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了。
赵先生走在最后,丁四儿趁收拾茶碗的时候问赵先生:“赵先生,要是旷连长硬叫你帮啥子忙,你推还是不推喃?”
赵先生理直气壮地说道:“有啥子推头,帮得了忙就帮嘛!帮不了忙那就没得办法啰!”赵先生说着,嘴里念念有词地离开茶堂子。赵先生今天早晨很开心,竟然挣到了旷连长的银子。难得呀!
四
丁四儿刚刚吃过早饭,正打算收拾茶堂子,早晨跟旷连长一起进茶堂子的勤务兵又跨进了茶堂子来喊:“丁志强,我们旷连长问你有没有空?”
丁四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当勤务兵重复了一遍,他才醒悟过来。他抬头望着张幺爷,张幺爷也迟疑了。片刻,便有些无可奈何地将挂在一根柱头上的围腰揭下来,捆在自己腰杆上当起堂倌来。他接着对丁四儿说:“去嘛!去嘛!”
丁四儿心中一阵狂喜,迅速地将围腰解下来,仍然挂在那根柱头上,跟着勤务兵就往街上走去。丁四儿刚走下阶沿,勤务兵又问:“赵先生住哪里?”
“赵先生就住在桂花街。”
“那你带我们去。”
丁四儿这才注意到,旷继勋就在斜对门杂货铺前问价钱。勤务兵上去说了几句话,旷连长立刻便从杂货铺那边走过来。“旷连长!”丁四儿惊喜地叫道。
“丁志强,今天可要麻烦你了。走,我们去找赵先生。”于是,丁四儿在前,旷连长在中,勤务兵在后三人一路朝桂花街走去。
赵先生打开门,还以为丁四儿请他去说评书。他看见旷连长和勤务兵站在门口,立即镇静地说道:“哦!原来是旷连长,不晓得找我有啥事情要吩咐?”
“赵先生,我今天可要打扰你了。”停了停,旷继勋又说道:“今天想请赵先生给我们介绍一下孝泉镇的名胜古迹。知可否劳驾?”
赵先生迟疑了下说:“旷连长的事就是大事,再忙也该去的。”
“旷某人那就麻烦赵先生了。”
“旷连长别客气,请!”
“赵先生,请!”
五
四人一齐朝街上走去。赵先生边走边给旷继勋介绍道:“我们孝泉镇分上、中、下三场。上为兴隆场,中为忠孝场,下为桂花场。我们现在就在桂花场。”
“桂花场,这名字很好听嘛!”旷连长赞许道。
众人来到忠孝场,旷继勋问道:“这忠孝场是不是纪念孝子姜诗才修的?”
“大概有这层意思吧!”
众人又经过兴隆场来到延祚寺。旷继勋抬头一看,只见寺院外貌庄严宏伟,寺前山门上大书“延祚禅院”四个镏金大字。他们跨进寺院,只见寺院内雕梁画栋,形制精巧。平时,丁四儿很少跟人来延祚寺玩耍,现在忽然看见前殿一丈多高的四大天王像,心里产生一丝儿恐惧。他看见旷连长他们已经走到前头去了,忙加快步子,跟在旷继勋的脚后跟,心里才得到了一丝儿受到了保护的慰籍。一旁的赵先生还在给旷连长介绍。
“旷连长,请。这是前殿,中殿是大雄宝殿,内有匾,塑有佛主。”旷继勋跟着赵先生往中殿走时,常有和尚来跟赵先生打招呼,可见赵先生是这里的常客。
当来到一块木牌前,旷继勋站在牌前低声地念道:
海市痴性喜枯禅,遍植名花自沃泉。
净室无非梅作供,生涯尽是菊为田。
行拖锡杖虽依佛,偶着纶巾却似山。
知我夜来耽僻静,法堂深处许吾眼。
清·李调元
赵先生见旷继勋站在诗匾前仔细品味,忙凑上前来说:“这可是李翰林李调元游延祚寺写的。这李调元是清朝进士,任过两江主考,距孝泉镇只有60多里路的罗江县人。李学士尤善对联。说他刚七岁时,老师赵亮到李家去家访,赵亮向调元的父亲夸赞李调元文思敏捷,其父便要赵亮先生当场考考儿子。当时正值夏季,赵亮吸烟打扇,便以此为题出了上联。那上联是:‘吹风打扇,眼前风云密布’。学生调元请对下联。李调元略一沉思便对出下联:‘屙屎打屁,胯下雷雨交加’”。
丁四儿同勤务兵忍不住笑了起来。旷继勋也微笑地看着赵先生,只等待他的下文。赵先生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笑着说道:“李调元的父亲也很吃惊,但当着赵亮先生的面,他对儿子吼道:‘大胆孩儿,竟用俗语来对老师的上联!’”
赵亮先生却笑哈哈地说:‘不碍事,不碍事。调元对的虽是俗语,但也公稳。’接着,赵亮先生又勉励了学生一番。”
丁四儿忽然问道:“赵亮先生跟你是不是亲戚家门?”
赵先生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三百年前是一家。”
赵先生领着众人一路来到后殿,只见殿内南海观世音菩萨头戴花冠,衣袂翩翩。观音殿后为僧众的起居之处,再往后是植有花草树木的后院。整个寺院布局工整,单檐、重檐、三重檐的殿宇相互映衬。旷继勋感叹,这个寺院的建筑布局是精心用意的,连说,“杰作、杰作。”
六
从延祚寺出来,赵先生说道:“旷连长,现在我们去看姜孝祠。”
“好,这可是孝泉镇名扬天下的地方。”
众人来到姜孝祠前,旷继勋抬头一看,只见高大的石制门坊前面两边各有一棵白果树。门坊上镶有两石碣,一竖书“姜孝祠”,再上为一横书“跃鲤名区”。在门坊背面又有“一门三孝”的题额。旷继勋心想,果然是孝子故里,跃鲤名区。
丁四儿也紧跟着旷连长进了姜孝祠,经过过厅,再踏上九磙支撑的拱桥。厅前两侧有水池。从前厅起就走在旷连长前面的赵先生回过头来向旷连长介绍道:“旷连长,这是姜孝祠的放生池,你看这拱桥是由九个石磙组成。我们跨过这拱桥,你数数,正好是十三梯,这都是古人为我们造的境。”
大家过得拱桥只见过道上有一块木板漆墨对联,旷继勋轻声默念道:
花拱桥圆似镜镜照绿水;
舍利塔尖如笔笔画青天。
赵先生上来说:“这是我们孝泉镇刘秀才的佳作。”
几人又来到正殿,只见正檐斗拱,雕花木窗格扇,气派十分庄严。正殿内塑有男女塑像,其神态雍容,栩栩如生。赵先生解释说:“这是姜庞夫妇两的塑像。那左厢房为安安殿,右厢房为邻姑殿。正殿后为先代殿,祀姜诗父母。两殿间石碑林立,古柏森森。更有殿间许多彩塑浮雕,形态各异,金碧辉煌,极为壮观。”旷继勋边走边看,忽然看见后殿门口有副对联:
祠下只今多茂树;枝枝惟许宿慈乌。
旷连长反复吟其诗却不解其意。赵先生走过来解释说:“夏秋时节,黄昏将近,都有乌鸦归栖于此。当浩月当空,将乌鸦影投射到地上,看起来就像有千万朵梅花,斑斑点点盛开于枝,极富情趣,遂有人称之为‘月映梅花’。以乌鸦入景,这可是我们孝泉镇姜孝祠的天下一景啊!”
旷继勋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对赵先生今天对孝泉景点的解释表示感谢。众人也跟着旷连长,抬起头来望着树枝缝隙中的天空,看那儿是否还有乌鸦在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