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武三思往宫里赶的时候,上官婉儿屏退了下人,脱去身上暗淡的男服,换上了一身妩媚的女装——上着一件鹅黄色透明纱衣,下穿一件艳丽的石榴裙。
她于穿衣镜前走了几步,欣赏了一下自己婀娜的身姿,然后又坐到桌旁镜前,细细的涂抹了一番,使自己本就天生丽质的脸更加的纤白明媚。再然后,她把一梅花形状的金箔片贴于眉间,正好遮盖住了那块难看的刺青。
妆毕,她于脑后挽了一个现下宫里流行的半翻髻,又取了一支步摇[1]斜插到发髻里。婉儿的这支步摇长半尺余,银质,顶端有四蝶纷飞,这些蝴蝶用银丝不规则地绕织而成,下有珠玉垂饰。
婉儿对着镜子故意摇晃了下脑袋,令珠串摇颤。摇曳间,婉儿觉得,镜中自己的脸更添了几分韵致,不禁嫣然一笑。她似乎是对着镜子笑的,但其实,她又是对着李贤笑的。她总有一种幻觉,仿佛他一直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婉儿又拿起桌上一个银制的香囊,那香囊制作得非常精巧——镂空,上下两半球以子母口相扣合,里面有两个同心圆环,环内又置一小香盂,同心圆环之间及小金盂之间均用对称的活轴相连,无论怎样转动,香盂里的香灰都不倒置洒落。
这香囊与那支四蝶银步摇都是武三思送给她的。别看武三思这人胸无点墨,但讨好女人的本事却不小。他知道婉儿不是那种庸俗脂粉,不喜欢那种俗气笨重的金物,故而特意为她寻来这些别致精巧的小物件。
婉儿正准备把香囊佩于腰间,却突听得院里有人道:“梁王来了。”
婉儿一愣,心想,他怎么这么晚还来?不过,旋即,她便想明白了,武三思一定是为了来俊臣的事而来。
婉儿忙站起身来,快步的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此刻,行色匆匆的武三思也已奔至门前,与婉儿相距了不过两步远。
看到盛装出迎、光艳照人的婉儿,武三思不禁呆住了,眼珠子好玄没迸射出来。
婉儿见他这色魔样,心里既鄙夷又得意。她假意看了看天,然后别有深意地说道:“今晚可真是闷热啊,连一丝风都没有,可居然还是把王爷您给吹来了。”
武三思终于回过神来,眼珠一转说道:“是王母娘娘的神风把我吹到这里来的,她说这里有位下凡的仙女,起先我还不信,没想到到这里一看——果然有啊。”
“呵呵,王爷您可真会说笑。”婉儿故意夸张的咯咯咯的笑道。
“王爷快请进吧。”婉儿笑盈盈的立于门前,等待武三思进门。
武三思大步向前,经过婉儿的时候,只觉有一股醉人的幽香扑鼻而来,他忍不住转头瞟向婉儿。但见,轻佻的月光透过婉儿轻薄的纱衣将其曼妙优美的身姿完整的勾勒出来。看得武三思热血沸腾,若不是他来之前刚刚吃了一大碗消暑食品槐叶冷淘,说不定此刻便会鼻血横飞。
他加快脚步,急急的走进屋。待婉儿也进来后,他便迫不及待的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而后便如饿虎扑食般的扑过去,将婉儿紧紧的抱入怀中。
武三思近来忙于来俊臣之事,已多日未来会过婉儿。此刻,空守数日的婉儿被他这么一抱,也不由得欲火迸发。
武三思猴急的将婉儿抱起,一边朝床榻边走去,一边道:“我的心肝,你是不是猜中了我会来,所以打扮得这么妖媚,专等着勾我的魂儿?”
婉儿娇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大的神通可以猜到您哪晚会来?我只是夜夜精心装扮,夜夜等着您大驾光临而已。”
婉儿这番话说得武三思心花怒放。平日里,婉儿总是以一身男儿装扮混迹在男人堆的官场里,说话办事总是端庄得体,不带半点淫亵。武三思自得地想,除了我武三思,谁见过这么一个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上官婉儿?他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以后可要夜夜前来了。”
婉儿一改往日的矜持,伸出两只玉臂,轻勾住武三思的脖颈,醉眼迷离地望着武三思,轻声道:“您可要说话算话……”
此刻,已行到床榻边的武三思再也把持不住,他不等婉儿把话说完,便将婉儿扔到床榻上,而后自己一纵身便压了上去。故而,他没有听到婉儿后边的话——“你一定要日日来此,夜夜来此啊,我的贤!我的爱!”
当然,他也不可能听到婉儿后边的话,因为这些话是无声的,只有她的心可以听到。
好在,他听不到婉儿后边的话,否则,此刻的他肯定会脊背发凉。
公元680年(17年前),八月二十二日,二十八岁的李贤被废去太子位。而置他于死地的那份废黜诏书,正是十七岁的上官婉儿替武明空草拟的。
有人说,宫廷中没有爱情。不,婉儿不这么以为。如果没有爱情,那么,后宫佳丽三千,太宗(李世民)何以专宠杨氏?
有人说,宫廷中没有爱情。不,婉儿不这么以为。如果没有爱情,那么,当年的武明空怎么可能在出家为尼后又重返皇宫?怎么可能击败王皇后和萧淑妃这两大敌手,坐上皇后的宝座?
不,宫廷中也是有爱情的。但是,只有拥有权力的得意人才有资格成就爱情。
婉儿觉得,如果李贤没有被废,而是顺利的登上了皇位;如果登上了皇位的李贤也恰好钟情于自己,那么他们也便可以幸福的白头偕老了。
只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太子自古就是个“高危行业”太子不能太低调,太低调了会显得你没水平,随时会被有水平的人替代;但也不能太高调,太高调了会让在位者感到你有抢班夺权的嫌疑,说不定哪天就把你踹下去,再换个“老实人”上来。更何况,李贤遇到的对手还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有野心又有权谋的武明空呢?对于武明空来说,李贤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当她发觉这枚棋子挡了她前进的路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的把他扔出了棋盘。
婉儿觉得,如果说李贤还是武明空手中的一枚棋子的话,那么她自己就只是棋盘上的一粒尘埃,随着棋局的变动而上下翻飞。不管这尘埃落到哪,都无伤大局。而且,它完全没有自主的能力,只能是听天由命。
一枚黯然离场的棋子和一粒随风摆动的尘埃,又有何资格去奢谈什么爱情?
曾经,婉儿是多么的苦痛绝望,尤其是在得知李贤自尽身亡之后(李贤于公元684年在流放地巴州自尽)。
她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拯救他。
她恨自己,恨自己太过理智以至于在他被贬之时没能放下眼前的一切去追随他。
她恨自己!
自李贤死后,她便给自己的心判了凌迟之刑。她每活一天,她的心便被挖去一块,血便失了一坛。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被疼痛包绕。但,她从不挣扎矛盾,因为她知道,她是他的,她的一切,包括身与心,都是他的,永远,以及永远的永远。她喜欢这个执着的自己,享受着一种自虐的快乐。
就这样过了八年。或许是婉儿的痴情感动了上苍,一晚,她居然梦到了李贤。梦中的李贤依旧是八年前的潇洒模样,他走近她,抚着她的脸深情地对她说:“婉儿,虽然我已死去,但是我的灵魂却一直守候着你,不曾离去。八年了,我目睹着你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我真的很心痛。今晚,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不要难过,我的婉儿,我一直都在,虽然你看不到我,但我一直都在。’”
那以后,婉儿便不再心痛,也不再孤寂了。因为她知道,他那痴情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寂静无人的时候,她便为他装扮,为他抚琴,为他吟诗作对。她在镜中与他对视,在心中与他交谈。她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爱装满。因为这样的满足,她的心也便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宁的感觉。
可是,自从委身于武三思之后,婉儿的心又乱了。
第一次,当武三思掀起她的裙摆的时候,她仿佛看到,李贤哀怨的眼神;她仿佛看到,李贤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她急得大叫:“别走!”
而后,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宝贝儿,放心,我不会走的。”
那一刻,她有些恍惚。这难道是李贤的声音?是他在和我说话吗?
可是,不是,那是武三思的声音。
就在婉儿愣神的这一刻,武三思已经进入到婉儿的身体。婉儿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她大叫道:“不!”
可是,已经太晚了。
她如死尸般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听凭武三思的摆布。理智告诉她,无论如何,她不能反抗,不能哭喊。
她真的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有这样的理智。
她的心又开始淌血了。每一滴血都在对李贤说:“贤,不要走!我不爱这个姓武的,我们之间只是逢场作戏,只是交易。我用我的身体换你母亲百年后的我的平安,仅此而已。”
可是,数次之后,婉儿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喜欢这种逢场作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爱,却又总期待着被武三思点燃的那一刻。这种身体对灵魂的叛逃让她几近崩溃。
幸好,就在此刻,李贤又给婉儿托了一个梦。但,也或许,这梦只是婉儿为自己的灵魂寻求的一种解脱方式。
这一次,在梦里,李贤拥着婉儿,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头,一边喃喃地说道:“我的婉儿,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的。尽情享受欢愉吧,因为,那不是武三思,那是我,是我附上了他的身,借他的身体来拥抱你。”
此刻的武三思于翻滚中突觉有什么东西硌了他的臀。他探过手去,凭手的感觉知道是一本书。他什么都没想,便将它急速的抽出。只听,撕拉一声,书破了,一页纸与书分离,留在了他的身下。他也不理会,一甩手将书扔了出去。
婉儿的心不由得痛了一下,因为那是她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精心抄录的她祖父上官仪的诗集。
婉儿的祖父上官仪善为文章,尤工五言诗,成名很早。在高宗李治一朝,他曾官至宰相。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一日,高宗密诏上官仪,对其抱怨道:“皇后(武明空)跋扈,专做威福,甚至监视控制朕的行为。这些也还罢了,令朕最不能容忍的是,前几日,她竟召道士郭行真进入东内为厌胜之事。”
当时,李治对武明空的姐姐韩国夫人以及韩国夫人的女儿十分宠爱,妒火中烧的武明空因此请道士厌胜,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咒害韩国夫人母女。在唐代,对于厌胜之事的处罚没有明确的规定,可轻可重,轻则不了了之,重则处死,全凭当权者的主观意愿。
上官仪是文人出身,头脑比较简单,见皇上越说越气愤,便附和上意说,皇后专恣,失海内之望云云。
李治见上官仪与自己意见相合,很是兴奋,当即命他起草废后诏书。不想,诏书刚写了一半,武明空便闻讯而来。却原来,武明空早已在宫中密布了眼线,此事一出,皇上的左右便奔告于她。
别看李治刚才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等武明空一来,便立马羞缩不已。等再听完武明空的涕泣陈请,便更是将一盆脏水扣到了上官仪的头上——“媚娘,这不是我的主意,都是上官仪教我的!”武明空由此深恶上官仪,没过多久便以“谋反”的罪名把他铲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