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被慕容恪直不楞登的下跪震得忽闪着大眼睛,吃不准他想干什么,本能地不想受他的跪拜,把身子往车厢角落里又缩了缩。
慕容恪看着她防备的动作与神情,因为中毒泛青的脸色飘过阴霾,他一直注视着她,呼吸依旧不顺畅,口唇半张,喉咙呼呼地吸气,这显得他自己也很紧张。
就在两人的对峙沉默已经到了难堪的程度时,慕容恪突然郑重其事地冲她磕了三个头:“这是弟子敬师父的礼。”
“免了,我说了不再是你们的师父,我只是个普通小女子。”阿拉耶识双手乱摆,对这套师徒礼节感到不耐。
慕容恪盯着她的眼神依然紧张,“说的好,你现在只是个普通小女子,我以后再也不用称呼你为天巫或者师父了。”
“如此甚好。”阿拉耶识略松口气,“我讨厌繁文缛节,大家平等相处就好。”
孰料,慕容恪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阿拉耶识嫌弃地嘟起嘴唇,“你这又是干什么,还有完没完?”
慕容恪的双手抓握在膝盖上,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阿拉耶识,话在口中转了半天才冲口而出:“嫁给我,妹妹!”
“你说什么?”阿拉耶识以为自己听错了,羽睫频闪,像蝴蝶震动翅膀的迷离。
慕容恪抢上一步,雄健的身躯将阿拉耶识面前的空间堵得牢牢实实,双手捧住阿拉耶识的一双柔荑,急切地声明:“我们成亲吧!方才在上庸王府,我大大地亵渎了你的清白,只怕现在整个皇城都传遍了。我必须对你负责,我一定要娶你的!”
阿拉耶识像被烙铁烫了样,忙不迭地想抽回自己的手,慕容恪一双大手如铁钳紧握,她抽不回手便恼羞成怒道:“你不要你负责!你今天坏了我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同你计较,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慕容恪见她要与自己断绝往来,浑身忽然涌出一股强横戾气,红了眼道:“冉闵死了,嬴归尘也死了,慈心有了慎美人,嬴少苍重新充实了后宫,未央五子哪怕只剩我一个人能爱你、护你,你也不想要我……对不对?”
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阿拉耶识断不会输了气势,她终于甩开慕容恪的手,换上典型的防御姿态——环抱双臂,抬起高傲的下巴,与雪白修长的脖子形成优美的曲线,配上她美绝人寰的面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实在刺人眼目。她樱唇轻吐对他的轻蔑:“是又怎么样?哼……”语毕,秋波横扫至一侧,似乎根本不想跟他多说。
慕容恪雄健的身躯开始微微发抖,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然而阿拉耶识连正眼都没有看他。慕容恪眼中戾气越来越浓,眼珠几乎充血。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阿拉耶识索性把身子背对了他,他立刻如猛虎捕食般将她掀翻,横放在自己大腿上,吓得她惊声尖叫。
“放开我!”
“你既然不在乎名节,又怕什么?”慕容恪将头逼近她的脸,质问道:“你喜欢玩弄别人的心,是吗?你是天之骄女,随便动动脑筋就能呼风唤雨、能杀人于无形,还能把人骗得团团转。我不知道你和那四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生出希望?”
慕容恪粗鲁地摇晃她的肩头,她的云鬓散落,青丝一泄及地,如乌云衬着她因过度震惊而僵住的脸,显得娇俏可人又魅惑无比。她乌溜溜的黑眼珠仓惶地转动,似乎在回想自己做何让他生出希望。
她呢喃道:“生出希望?”
她一脸正直无辜的小模样更加怄得慕容恪吐血,他的指节握得咔咔作响,向来端方贵重的王爷形象化作一头被侵犯领地的猛兽,恨不得撕碎爪子下的挑衅者。
“你、你……你到底没有心啊?”慕容恪捶着自己胸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劈头盖脑朝她咆哮:“回秦国送行那日,你邀我至车中,用仙法带我去一个叫秘密花园的地方……你跟我在那里早有了夫妻之实……你尚未嫁,我有妻室,我不敢提也不敢想,我没有资格……可是你能当它没有发生吗?就在刚才,你还如此撩拨我,天下人全都看见了你居然无所谓!你、你不知羞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慕容恪的脸上,左边脸颊立刻现了五根手指印。阿拉耶识气得打哆嗦,心里又惊又怕,又羞又恼。
“慕容恪你不要脸!我……我是寡妇,我是天巫,你怎懂我中国高妙巫术——”阿拉耶识恨不得地上开条缝钻进去,当初第六级催眠“无中生有”,阴差阳错被嬴归尘破坏后,她与嬴归尘确实亲眼见到慕容恪于催眠幻境中发生“梦遗”,使得嬴归尘越发认定他们俩在车中有暧昧,拂袖而去。阿拉耶识弄巧成拙也将气撒在慕容恪身上,当场把他抛下马车,车队扬长而去。到以后未央书院时期,阿拉耶识可以回避与慕容恪独处,除了不好意思之外,也担心慕容恪追问那天车中所施催眠术的根源,她施法才刚打开潜意识,没有完成,所以被慕容恪问起后,恐怕很难自圆其说。因此,阿拉耶识一直以为慕容恪在她所暗示的如贾宝玉与警幻仙姑同处的仙境里,最多是与警幻仙姑来了一场风月韵事,压根没想到幻境中与他****的女子竟然是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将人工呼吸急救术当成自己不知廉耻当众勾引他,他后来主动与她亲热反而是保护她声誉咯!阿拉耶识觉得自己太悲剧了。最可笑的是,她没办法解释心理催眠和人工呼吸——说也听不懂,讲也讲不清!
慕容恪被那记清脆的耳光打懵了,他充血的眼睛死盯着阿拉耶识,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目中的愤怒犹如火焰要吞没了她。
这样的慕容恪很陌生,那种表情和受伤的野兽一样。阿拉耶识怕了,抬手又是一记耳光搧去,那气势跟妇女干部教训猥琐流氓的义举差不多。
慕容恪连动也不动。
阿拉耶识没见过这样的表情,接连朝慕容恪搧了好几个巴掌,恐惧一点点压过勇气,她打耳光的啪啪声越来越小,心也越来越虚。双眼喷火的“木头人”眼中逐渐流下淡红的血泪,划过刚毅端正的面庞,阿拉耶识胆怯地停下来,微张着樱唇小口,嗫嚅道:“……毒发了……”
淡红的泪水如一条河流汩汩流下,眼窝里盛满绝望,雄伟的双肩上下抽动,被世人成为人品端庄贵重,身形魁毅雄杰的太原王、上将军慕容恪居然哭了。阿拉耶识如梦初醒般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朝这个男人搧了不下十几道耳光,极端的羞辱即使像他那样坚强的男人也会流下血泪。
“慕容恪,我……我……”
“对不起”这句话在她喉咙里绕了几圈愣是说不出口,她傻傻地看着慕容恪,“毒发了……”她重复说这一句。
慕容恪突然咧嘴一笑,样子古怪极了。
“想我慕容恪虽一世英雄,想要的东西全是镜花水月。”他抽出佩剑腰间架上脖子,惨然道:“若有来生,希望我可以不早不晚刚刚好。”
他向左拉动佩剑,阿拉耶识惊呼中伸手去抓他佩剑,血花溅起,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在车中响起。车外的侍卫、仆役、宫人们人人眼观鼻鼻观心,靠的近的人自觉地向远处移动,车中的声音时高时低,时哭时笑,那动静,啧啧,真不愧是天巫和太原王啊!
车内,换成阿拉耶识眼泪汪汪蜷缩在车上,慕容恪的脖子前一道半寸血口子冒着血珠,染红了他的苍蓝麒麟袍衣领,他置若罔闻,却小心翼翼地捧着阿拉耶识的沾满鲜血的双手,往上不停滴倒金疮药。阿拉耶识在他自刎的刹那生出双手抓他的佩剑,两手掌心被剑割伤,受的伤比慕容恪脖子上的伤还重。
“来人——快拿干净绷带来!”
慕容恪的凌厉的喝声从车中传出,侍卫们飞奔而至,见车中两人同时受伤的怪诞情景,均暗暗惊叹,鬼知道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容恪命马车赶快回府,马夫精神抖擞,把车轱辘拉得陀螺样飞快,一路吆喝,吓得行人纷纷躲避。
阿拉耶识乖乖地缩在慕容恪怀中,抱着绷带的手钻心的疼,慕容恪的双手环过她的腰肢,托举起她的手腕,不让颠簸牵引她的伤痛。今天两次本能驱使她救下慕容恪,让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以前那些怨恨算什么?棘奴的死,他岁不傻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些难道都不算了么?她觉得自己刚才搧耳光的行为和现在的表现太分裂了,她开始痛恨自己心太软。
阿拉耶识咬着牙想挣脱他的怀抱,慕容恪紧箍手臂显示他绝不松手,甚至将下巴靠在她香软的肩窝上,沉沉说道:“我知道你因冉闵的事恨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从未想过嫁给我。”
阿拉耶识听他终于提到以前绝口不提的禁忌话题,也勉强镇定心神,且冷眼听他如何为自己辩白。
“冉闵出事前,我曾入雪监狱与他把酒畅饮——你和嬴归尘都不信我,可是冉闵却肯将他最宝贵的东西托付于我。”
阿拉耶识讶然仰头,却正面碰上他温热的呼吸,彼此距离近得只能插入一根手指,阿拉耶识刚想退却,慕容恪却紧贴她耳根,闷闷地说:“妹妹可知道冉闵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
“慕容恪你别得寸进尺。”阿拉耶识企图用受伤的手赶开他逼近的脸,“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慕容恪从怀中摸出一个孔雀蓝的锦囊递给阿拉耶识,那漂亮的孔雪兰与贴翠华胜的羽毛色泽一模一样,她的眼中迸发奇光。
“棘奴的锦囊,你不是说已经埋了么,怎么在你手上?”阿拉耶识抢过锦囊,扯开拉线后里面塞着一张白色薄绢,抖散开后,上面是一封血书:
滢儿亲亲如晤:
若得见此书,为夫当不在人世。山东逐寇固为牵制匋璋大军南下,也系夫职所在。忍看亲亲为宵小亵渎,宁不诛此贼乎。为夫败于连环拐子马,虽命丧贼手亦勿怪他人。
为夫死后,亲亲万勿为我寻仇,当迅疾归隐百越,安乐度日。卫国百姓迁徙之事,托与钜子可矣。
惟念亲亲韶华年纪,身无所依,痛及肝肠,祈愿神魂不灭,永伴左右。
又及,慕容恪人品贵重,智勇双全,其爱亲亲之甚,吾闻久矣。慕容新丧,乃亲亲良配。吾将亲亲托与慕容,相携南下,脱于庙堂。
若得来生,愿再协连理。
嗡玛尼呗美哄舍
棘奴 字
丝绢飘然滑出阿拉耶识的手掌,她眼中的泪水如一泓清潭,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