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嬴归尘商量好寻找金锣的全盘计划后,阿拉耶识颇感振奋,觉得离自己超脱中土是非圈的目的进了一步。来到中土已经8年,她如今已满17岁,渡劫竟然漫漫无期,她被迫滞留在虚妄****中。无数次地怀疑白马多吉是个半吊子妖僧,如若不然,怎会刻意教她这个邪门的功法。还说什么死劫,遇上这妖僧才真正是劫!心里骂了千遍万遍,打落牙齿也只有自己吞了,半点怨不得别人。她不想惹事,也防备别人惹自己,可千错万错到底哪里错了?想偷懒寻个靠山吃闲饭都不成,还得自谋出路。她跟嬴归尘透了底:若是卫国落败,她想要带领邺城及周边来投靠的华夏人口往楚国迁徙,只要楚国项隆和霸府愿意接受这些人,未用完的金锣宝藏全数献给楚国,并且,她愿意献出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术,以利民生。至于她和冉闵,将通过楚国前往杨越隐居避世,有生之年再不露面。与楚国沟通的事宜全权委托嬴归尘的侠墨出面,后者深思熟虑一番后同意了阿拉耶识的全部计划,并且打算从云梦泽寻访灵巫屈免后亲自去见楚王项隆。
阿拉耶识当下的心情不错,可回到邺宫琨华殿后立刻从情绪的最高点降跌落。棘奴居然离开邺城,先是亲自郊祀,然后带着八千卫军巡视卫国领地去了,约莫要几日才返。阿拉耶识心生怨怼,董伯如今还未下葬,董家阖族被灭还未进行安魂祭祀,棘奴却连半日空闲都不给董家留出来。好歹也算董家女婿,如此懈怠,董伯泉下有知恐怕伤心一场。栗特康察言观色,进言劝她,说是因为卫皇逃出生天一事被石祈等人刻意隐瞒,打算趁卫国元气大伤,纠合散布的胡人州、郡小头目的军力攻打邺城。卫国属地的百姓不知真相,人心惶惶,卫皇亲往郊祀并巡查领地,一来安顿民心军心,二来震慑各小股胡人不得妄动,为卫国争取喘息的时间。阿拉耶识想想是这个道理,也不再说什么,但心中有股气愣是下不去:棘奴居然不辞而别,这放在以往简直不可想象。自从成亲后,棘奴在她面前再无一丝隐瞒,大小事情总当做夫妻闲话说给她听,就算发生火烧眉毛的事,棘奴也必先找她告别索吻。这样的不告而别,分明彼此生了嫌隙。
回忆往昔,阿拉耶识发了会儿呆,不由自主地往密室而去。她从多宝格的抽屉中拿出那卷薄竹简的手札,赫然发现她用单根蚕丝系在锦袋封口处的“隐形记号”被扯断了。用只有头发丝十分之一粗细的蚕丝系住封口,解封的人根本察觉不了这个陷阱,阿拉耶识就是用这个机关来测试人心。确切地讲,是测试棘奴心性的。棘奴刚回来那日,两人共浴****时,阿拉耶识察觉棘奴情绪生变,才悄悄做了这番手脚。阿拉耶识立刻传唤了几名龙骧卫和宫女,都说今日未时卫皇冉闵独自进入过此间密室。虽然早有准备,阿拉耶识仍感到揪扯心肺般难受:棘奴,终是动了中国方术的心肠。明明已经约法三章,明明他是生有傲骨的人,可最终不敌内心对丧失的恐惧。阿拉耶识扪着心口,浑身恶寒。这开头的三万字,她没有写什么中国科技发明的要领,绝大部分着墨都围绕着自己元神来中土的前因后果,以及在此间的心路历程,这是《天边的中国》开头的契子,真正的秘术还未动笔。
“看吧,看吧,他最多知道我所在的中国就是2000年后的中土……我来自未来……仅此而已。既然我和他是夫妻,自己的身世就不该对他保密。”阿拉耶识长叹一声,回到正殿传下懿旨,明日将董伯葬于显陵原,其旁修董氏祠堂供奉其灵位。
忙完董伯葬礼,阿拉耶识便抓着李文吉商议潜入宣化天巫府邸拿回金锣的细节。离开宣化将近一年,实在不清楚秦都局势如何,只是听说那位六合宫魔星嬴少苍将朝政交给丞相蒙灌、中常侍孙博平和秦信王嬴允直三人分摊,自己一头栽进老阴山皇陵钻研死灵奇术,不仅对卫国、燕国的纠纷不闻不问,连阿拉耶识的名字也再未提及,完全变了个人。阿拉耶识对李文吉千叮咛万嘱咐,此去除了从天巫府地下找到金锣,顺便给蒙太后带个信,接应王阿琪到邺城。李文吉不敢托大,说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定将金锣带回邺城。阿拉耶识对他的谨慎感到宽慰,她原来担心李文吉自恃是府邸旧主,身怀高强武艺便莽撞行事,保不齐着了奸猾秦人的道儿,不过李文吉自从接受心理治疗后,似乎人格得到部分整合,整个人的气质、自信和理性都逐渐展现人前,有点令人刮目相看。于是阿拉耶识放下心来,让他去向师兄嬴归尘告辞,明日一早启程。
次日快入未时又是阿拉耶识一人用膳,自打知晓棘奴战败后思想走偏,她整日神思不属,患得患失起来,对着四样御厨精心烹调的菜式难以下咽。她心烦意乱,想命人撤下菜肴又思量目下粮食紧缺,浪费可耻,不若将这些自己传授的“中国风味菜”送给嬴归尘也好补补身子。当值的宫女从外殿抽来替补,没做过饭菜装盛的细致活儿,将菜汤洒了些在木盒中,阿拉耶识不由皱了皱眉。今日是二娥正班,不知为何还未来到,往常伺候她尽心尽力,更不曾有告假之说。她下意识扫视身边,二娥之夫栗特康今日轮休,因找不到人问信儿,便差个侍卫去栗特康家看看。
侍卫前脚刚走,便见龙骧卫前卫将军李据匆匆赶来。阿拉耶识见状大喜,以为他是来替棘奴传信宽自己的心,不料李据请求屏退众人有要事禀告。
“何事?”阿拉耶识端坐凤墩,凝眉发问。
“启禀皇后,陛下郊祀出巡到了雍地,以国逆之罪处死了太尉李农的三个儿子!”李文吉双手按地,一脸忧色。
“什么?”阿拉耶识一骨碌从凤墩上站起,快步走到李据面前,勾下身子瞪视对方,“实情如何,你细细说来!”
李文吉咽下口唾沫,镇静了心神才一五一十说明原委。卫皇冉闵巡视到了太尉李农属地雍时,有人举报李农的儿子在雍地散布天巫为贪狼所化,致使卫国兵败的言论。冉闵当即命人锁拿了李农三个儿子,公开处斩,前后时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李农闻听噩耗,当即挂了帅印,追着冉闵的足迹回到邺城,现在正在显阳殿外跪着与冉闵冷战。丞相徐统见不是个事,悄悄使眼色让李据来请皇后过去化解僵局。
李据说罢,阿拉耶识心中咯噔一下,叫苦不迭。想棘奴少时周旋于石宣、石邃和石韬等皇子之间,忍人所不能忍,坚毅果决,谋略惊人,不仅懂得将计就计还会借刀杀人,拔掉石宣敷设的奸细、暗算石邃和月郡主,引石宣石韬互斗,深入敌穴烧秦皇的粮仓,桩桩都透着他腹黑的底子,只因一时受挫便走向易怒偏激,未来可大大不妙。李农是卫国股肱重臣,棘奴还曾想推举其做皇帝,现在将李农绝了后,君臣二心,卫国无异于雪上加霜。
“李农的儿子们上次指使家奴冒领耕田,收买流民耕田破坏兴农令,企图发国难财,被我查处之后是否改过自省?”阿拉耶识想起李农这三个儿子还有印象,都是坑爹的主儿。
“好像在雍地明着已经没有做了,可是听说已经把手伸到在其他大臣的属地上去了。”李据思索后摇头。
“屡教不改,合该被杀。”阿拉耶识趴着眉、瘪着嘴吩咐李据立即着人收集李农儿子们的罪状,让那些个被他们扰乱了属地兴农政策的大臣们上书,清退非法侵占的公田。李据是个头脑灵活的,明白皇后的卫护之道,兴奋而去。
稍后,阿拉耶识在宫女卫士的簇拥下赶往显阳殿。显阳殿是卫皇冉闵单独接见大臣的地方,其大殿规模比琨华殿小得多,有时群臣觐见皇帝还得在殿外排队等待宣召。卫国立国不住一脸,眼看大好形势顷刻遭逢剧变,冉闵郊祀巡防回宫,一众官员皆等着上书言事,熙熙攘攘在分在殿外两侧等候。殿门紧闭,门口正中跪着卫国的开国元勋李农,三个儿子都被冉闵杀了,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李农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卫皇冉闵一直不见宣召他,也无人敢说一句话,气氛沉重压抑又让人觉得惶惶不安。阿拉耶识深吸一口气,款款行到李农身边并膝跪下,丽音婉转道:“臣妾董氏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阿拉耶识生平第一次以“臣妾”自称,还破天荒地冠上姓氏,姿态非常低微恭顺,表明对冉闵完全的臣服。这样的尊卑秩序放在任何国家的皇后身上都是自自然然的,可天巫居然在这当口甘愿雌服,实则是种态度。她就是要让臣子们明白棘奴就是她的天,她虽然贵为天巫,也是压不过自己夫婿的。群臣均为阿拉耶识这举动惊倒,张口结舌的样子令她的眼色更暗,越发觉得自己领悟太迟,往日恃宠而骄,优越感太强给棘奴造成压力与伤害。身为女子,以夫为纲才是这个时代的和谐标准,她为着棘奴的权威向世俗妥协。丞相徐统看着她,又惊又喜。
殿门两侧大开,御座上的卫皇冉闵正对殿外跪着的二人。阿拉耶识抬头对上冉闵的眼睛,意外发觉其眸中越发带了冷意。
“不敢当,不敢当,天巫乃当世帝王之师,怎能受夫妇之礼的约束?还是快快请起,莫要折杀了弟子。”殿上传来棘奴清冷的话语,殿外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全都失了颜色。阿拉耶识的浅笑凝固了,这分明是讽刺她妄自尊大不遵夫妇之道。她在他面前下跪请安之举并非演戏,而是她想要通过自己主动摆正位置来力挺棘奴,在天下人面前纠正过去的行为偏差,抓住他的心不要染上心魔。
然而,棘奴不领情。
“未央书院早已解散,我与诸位弟子解除了师徒名分,各自须寻各自门。我既入了卫国皇帝的内室,自当侍奉陛下,不敢稍有怠慢。”阿拉耶识抿了唇,压下难堪的羞怒,嘴上越发讲得动人,暗想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缸,回到寝宫关起门才要你冉棘奴好看!
“既然天巫甘愿侍奉于朕,就回寝宫等着罢!”冉闵冷脸拖长了声调,竟是丝毫不给台阶下。
阿拉耶识原想在冉闵与李农这对老搭档中打个圆场,暂时化解眼前的君臣冷战再图后计,却生生被冉闵打了脸。她小脸赤白,翦水秋瞳恶狠狠地刺了刺高高在上的皇帝夫婿,气鼓鼓道:“臣妾遵命!”刚要起身离开显阳殿,却见邺城廷尉满头大汗地小跑觐见,撞见阿拉耶识与李农跪在殿外,更加六神无主,扑倒在地结结巴巴禀告:“启禀陛下,皇后的贴身女官唐、唐二娥在家中被、被杀,凶手是……是栗特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