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父皇心情不错,石宣趁机请旨:“父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儿臣决断朝议,尚有一事不明。巫杰担任司天台司命已有二十余载,如今天巫虽封为襄国夫人又继用天巫名号,然正式官职仍是当年封的少司命,似有不妥。”
“如何不妥?”石虎棕黄眼珠凝视在石宣身上,凛然含威,喜怒不明。这猛虎审视般的神情众人皆十分熟悉,是石虎发怒的前兆。石虎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就算是贵为太子也常被其叱责鞭打,全无慈父之心。当年石邃为太子时就经常被石虎挑剔办差不力被责打,使石邃生出“天子的心志难以满足”之叹。因石邃本人也是随石虎打过江山的悍将,日久便生出悖逆之心,被石宣和石闵利用后,遭到残暴父王的率先反击,灭了一家二十六口人。石宣封为太子,与石韬轮流执掌朝议,石虎不上早朝,但仍对朝局握有大权。石虎对石宣石韬兄弟办事不满时,轻则叱骂羞辱,重则鞭打,尤以石宣为最。石宣现在公然质疑石虎封天巫的做法,令与他亲好的兄弟们捏一把汗。
石宣深目闪了闪,依然走到厅中跪下启奏武帝:“天巫在秦国曾被封国师,已是位极人臣,若以司天台司命相聘是屈才,若仿效秦国封国师会遭秦人耻笑。天巫是中国佛教弟子,观中三日说法势必震动天下,俗世封号已难望其项背。儿臣认为,佛祖释迦牟尼是皇子出身,佛教与皇家有缘。父皇与母后以及后宫嫔妃们皆生儿子,膝下无女,莫如将天巫正式认作女儿,改为石姓,入我羯人宗室,岂非两全其美?”
众人闻言一时惊疑不定,人人笑容都有些滞胀。巫杰因干系到自身司命权柄,此际把头低垂,不敢叫人看出心事来。石虎原本沉肃的胡须脸似乎有些动容,看向石宣的眼光柔和些许,但他并未立刻表态。这当口,身为当事人的阿拉耶识保持从容,她只能在石虎之后表态,当先发言定然是跳坑的不智行为。
大厅上仅沉寂了片刻,石韬反对的声音立刻响起来:“不妥,天巫早被秦国蒙太后收为义女,赐号天意公主。父皇母后认天巫为女儿,照样学的秦人手段,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石虎沉吟一阵才道:“太子提议贴心贴肺,邺宫不出公主确系憾事。当年马岭关上,朕就想过收董秋滢为养女接入宫中抚养,后来倒教蒙太后得了掌上明珠。石韬说的也有道理,如今时过境迁,再将天巫认作女儿好似邯郸学步,恐为秦人所笑。此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石虎金口一开,阿拉耶识自然顺水推船:“皇上圣明。阿拉耶识得皇上赏识不胜荣幸,封赏、名号于我是身外之物,我只求安安静静地在东明观中清修便足够了,万万不敢高攀皇家。”
石虎看着阿拉耶识真挚的双眼,唇间淡淡的微笑,肥厚的腮帮子抽搐几下倒像皮笑肉不笑,令人发憷。终于,他环视了全场自己的儿子们,挥手让他们散去:“朕乏了,明日太子代朕宴请你们兄弟。”八个女官上前玉臂抬起石虎的桌凳往前院而去,这三晚他夜夜宿在元星房中,毫无避忌。石闵故意落在最后,回头时俊眸摄入阿拉耶识整个身影,瞳孔骤然紧缩,明白地夹杂着怜与痛。阿拉耶识佯作不知,转身朝相反的后院走去。
宴饮散去已是亥时过半,阿拉耶识在袭人伺候下香汤沐浴后换上女装,洁白软缎松松裹在滑如凝脂的肌肤上,衬得乌发如云如瀑,几束发丝慵懒地沿着优雅的脖颈潜入宽大的衣领缘边下,玉洁冰清中混合了柔媚娇艳。月色映照下玉人周身发散迷离的光晕,踏着后山满地浅黄色的银杏叶,恍若瑶池仙子偷下凡尘。石宣看得如痴如醉,讷然无言。
阿拉耶识机警地四下打量一番,不耐烦道:“夜深了,太子殿下找我何事?”
石宣深目流露出温情,低低笑道:“丫头如今能耐大了,不仅自保有余还可翻云覆雨。”
“此话何意,我听不明白。”阿拉耶识略带嘲讽反击对方。
“啧啧,当年的小狐狸变刺猬了。”石宣欢悦地看着她,对讥刺毫不在意,“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元真元星二人得父皇宠信可不单单是养生神丹的功用。元星的房中采补术把父皇迷得颠三倒四,日日在元星的指点下拿宫中女子修炼,父皇急着结束今晚宴饮,就是想赶在子时采补女子元阴。”
石宣直白地谈论父皇的宫闱嗜好,阿拉耶识觉得尴尬,马脸道:“无聊。太子殿下找我出来就为这个?”
“嗯,就为这个。”石宣的神情转为促狭,抬手拦住阿拉耶识回去的路,“你还真是不懂人情世故,好歹我帮你查清了元真元星的师承来历,助你今日赢得免死金牌,你就这样过河拆桥?”
“哦,如此便谢过太子殿下。”阿拉耶识没好气地躬身行礼,“我只想知道元星曾到过何地,交往过何人而已,太子殿下查访一个人乃是举手之劳,我谢也谢了,殿下还有何话说?”
石宣收敛了嬉皮笑脸,神色转为厌憎:“本来老头子去年以来精神萎顿,咳喘不止,饭食不能,这几个月用了元真的神丹,行了元星的采补术后,居然生龙活虎,累我不能早日登上大位,殊为可恨。我想知道那个神丹真有如此灵异?”
阿拉耶识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鄙夷地道:“好个大逆不道的太子,竟敢说出诅咒君父的话来,只要我禀告皇上,你的太子便做到头了!”
石宣拼命压抑着桀桀的暗笑,整齐的八字胡须跟着胸脯和下巴一起微颤:“我的少司命啊,你虽然古灵精怪、狡诈多端,骨子里却清高孤傲,万万做不来告密这等事——”石宣话锋一转,逼近盯着她明澈透亮的眼,用揶揄腔调进一步撩拨,“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恨我们羯人,恨那个老东西迫你母亲跳下高台,恨他以石闵逼你就范……你跟我一样都恨不得他早点死掉。你不会告发我的,你还要利用我跟石韬相争来保护石闵。”
这个石宣脑子还没有完全傻掉嘛,阿拉耶识恨恨地看着他阴鸷而帅气的脸,“我就是利用你了,那又如何?”
石宣重又浮起轻佻的笑,低头俯在她耳旁细语:“你便利用好了,我可是要利息的……你必须嫁给我。你说了三天的因果报应,就该知道我是你第一个结缘的人……才九岁的小人儿,就会勾引我给你的棘奴治病、办事。”石宣突然变脸,袍袖一卷把阿拉耶识裹在怀中,从牙缝里吐字:“你种下的因果,我逃不掉你也休想逃。”
阿拉耶识不谙石宣如斯胆大,石虎与一干皇子尚在观中歇宿他都敢冒犯自己,已被他癫狂举动惊得死命挣扎,低声呵斥:“你疯了,我是秦皇的人,你死定了!”
石宣越发缩紧双臂,口中吐着淡淡的酒气,“嬴少苍?他能给你的,我也能。你别拿他来压我,你若真有意于他就不会来赵国了。一个未掌兵权的皇帝算老几,我为太子领三十万兵马,还怕他来抢你么。”
阿拉耶识急得脑门冒汗,把心一横抬膝要顶他要害,不料石宣对女人这套谙熟于心,圈着她身体的手上加劲,一股刺麻感自双臂窜到下肢,正要抬起的右腿软软地使不上力道了。
“别乱动,我不会碰你。我要你自尝因果,心甘情愿嫁给我。”
“那你放手!”
“告诉我神丹的秘密,我就放了你。”
“神丹能缓解皇上的咳嗽气喘这些毛病,也能让人吃了后精神振奋,但不是究竟的路数,反会掩盖了其他病症。那个神丹根本不能养生,乃是饮鸩止渴之物,久服上瘾,最后难免一死。”
石宣眼中光彩流动,嘴角噙着笑慢慢放开阿拉耶识,看着她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时,石宣快如闪电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啵”的一声轻轻在雾色中传开。阿拉耶识顺手一个耳光扇去却没听到响声,柔荑被被石宣牢牢捉住。窘迫中,阿拉耶识用力抽回双手,提着裙裾头也不回地跑开。目送伊人消失在夜色中,石宣将手指放在唇上,指尖的冰凉和遗留在唇上的温润混合,令人沉沦。后山花木掩映的小径深处,一道白色人影将此情此景看得一滴不剩,眸光中的忿恨浓稠如夜幕,握住刺槐腾的手掌已被扎破出血。夜风吹起他的衣衫,月色照着苍白森然的面容,好似缥缈的夜游神,冷冷地睥睨他追索的猎物。
月半弯,在云层中穿行自如。皎皎月华照耀着东明观,催动无法安眠的人。前院一排厢房中住着以石宣为首的皇子皇孙们,石闵房中还燃着烛火,他尚在夜读,亲卫李据打来洗漱用水催促他歇息。
“将军,你可真看得进去。天巫就在后院你都不去见见,亏她还为你讨了免死金牌,你去见她天经地义,就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李据絮絮叨叨地抱怨,好像对石闵很是不满。
“李据,你再多嘴便出去领十个板子。”石闵头也不抬只管看手中简册,那是一卷从燕国流传过来的《红楼梦》,他出狱后才得看见,立即为之倾倒。
将军从来说一不二,李据立刻住了嘴,心有不甘的他在为石闵洗脚时把水撩得哗哗响,狠狠地揉捏石闵修长的脚。终于这异动引起石闵的注意,石闵看着李据叹气道:“有桩事情早该告诉你:阿琪姑娘不肯来邺城,她在书院解散时随钜子去了塞外。”
李据停止动作,有些惶然地看着自己主公,心中升起不好预感。
“阿琪姑娘已经被景平侯夫妇认下来,入了侯府,成为嬴归尘的侍妾。她去胡夏也是受公婆之命伺候夫婿……”石闵遗憾地看着李据,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据神色灰败,茫然地点头应道:“这样也好,钜子是秦国卫阳公,又是医家传人,身份显赫尊贵,阿琪跟着他自然比跟着我强上百倍。”
石闵的视线穿过窗前的烛火和窗外的月,心忽明忽暗:“男女之事不能勉强,总要你情我愿才算圆满。你屡次劝我与天巫相好,非是我不愿,只因她心中另有其人,我与她有缘无分,只能成全他们。”
李据顺着石闵的眼光,也看着窗外月亮发起呆来。仿佛是为抚慰两颗失落的心,月亮停止穿行,羞涩地从云里半掩了面孔偷看。月色如水,夜色寒凉,秋意阑珊。良久,一人则俯在床头沉沉酣睡,另一人缓缓倒在席上,侧身静思,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