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归尘的马车疾驰在秦都宣化的笔直大街上,想起嬴允直生吞苍蝇一般的表情,阿拉耶识想笑又笑不出来。乌禾儿坦白的事让阿拉耶识心有余悸,她从未想过被身边的人谋杀,这原是离她极其遥远的事,如今摆到面前来了。她这时才逐渐对秦皇嬴少苍的处境有点感同身受,出门带保镖,连吃饭也要验毒的生活也要落在自己头上了?如此,生活还有什么惊喜和乐趣。
她无奈苦笑,正好迎上嬴归尘探究的目光。她便大略告诉了他,嬴归尘沉吟道:“如此便放过乌苏,天巫可是不愿把事情和木沢扯上干系,让朝局更加纷乱?”
阿拉耶识点点头。按常情,她应该把事情统统告诉嬴允直,然而难保嬴允直气头上不做出过火的事来,起码乌苏性命难保,乌禾儿活罪难逃。事情一旦公开化,只会让那些人狗急跳墙,又做出惊人之举,现在阿拉耶识也觉得伤不起了。嬴归尘安慰她说,慕容恪和石闵都有信来,燕王慕容儁和赵王石虎都将前来勾连的反秦说客遣走,短时期内几国边境会平静下来。
阿拉耶识奇怪慕容儁和石虎为何会被他们二人说服。嬴归尘耐心地解释说,自周天子分封诸侯数百年中,天子权柄日渐旁落,侯国兴旺,秦始皇统一中原后只传了二世一代,人们便认为天运和民心都不利统一,此乃多数人之共识。秦赵两国是当世大国,一南一北紧邻对峙,燕国、汉国一东一西,又各自与楚国和白匈奴相争。若秦国内乱,人人皆欲分一杯羹,然又无一家有绝对实力可吞下这么大的地盘,反而因争地之故,顾此失彼,得不偿失。诸国之中,只有秦国才有周天子的姬姓血脉,又是始皇之后,因此相较其他几国,秦皇嬴少苍才是真正想问鼎天下之人。
“也就是说,现在几国鼎立的状况算一个平衡,各国互相攻伐只是小打小闹,谁想彻底打破平衡就得付出惨重代价。”阿拉耶识听了之后总结道。
阿拉耶识和嬴归尘赶到延禧宫时,太后午睡刚醒。阿拉耶识有近一月未曾见到太后,本欲上前先撒个娇,然后再告嬴少苍的刁状。谁知见到发病的太后时,阿拉耶识就凌乱了。
其时,太后着少女装扮,端坐于锦绣墩子上聚精会神地绣花,只见她飞针走线,娴熟之极,绣的是一幅猫戏蝴蝶屏风。太后贴身大宫女秋雁告诉太后,天意公主和景平侯世子进宫看她来了。
阿拉耶识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太后停了手中针线,疑惑地看着阿拉耶识问:“你是我女儿吗?”见阿拉耶识发愣又马上摇头道:“啊,你不是我女儿。我只生了一个儿子嬴少苍,大家都说他是皇帝。”她马上又压低声音,紧张又娇羞地对阿拉耶识和嬴归尘说,“他们真是大逆不道。我还没嫁给皇上呢,他们就说我儿子会当皇帝。”说完后,太后又埋头绣花,还笑吟吟地说,“我得赶紧绣完这副锦屏,要送到宫中选美人呢。”然后便专心于刺绣,不再理睬阿拉耶识和嬴归尘了。
阿拉耶识凑到太后身边,见她刺绣精美鲜活,手势娴熟,傻乎乎地说:“真是奇妙啊。脑子记忆力衰退了,肌肉的记忆还在。这是老年痴呆症?”
嬴归尘追问她是否见过这种病。阿拉耶识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老年痴呆症多数六十岁以上的才犯病,太后不满五十,不应该啊。”
“我也见过老人糊涂痴呆的,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可那些老人自犯病后便从未好转过,越来越严重,太后的病是一阵一阵的发作,连我也束手无策。”嬴归尘郁闷地说。
阿拉耶识揶揄道:“太后的病,用你的虚症、实症来套,属于哪一种?”
嬴归尘不假思索答道:“此是真虚之症。天巫以为如何?”
阿拉耶识却摇头道:“我认为是真实之症。”
“何解?”嬴归尘目透异色,期待地看着阿拉耶识。
阿拉耶识以手托腮,看着旁边飞针走线的太后道:“人的脑子是保护最周到的,也是最金贵的。人脑和心肺肝肾一样会得病,我瞧着太后的病,是脑子有的部位病变了。”
嬴归尘稍稍皱眉,他自然是觉得太后是脑子有病,但是,他学医和行医生涯中,只见过打坏的脑子,却从未见过得病的脑子是什么样,这也许是他行医的死穴。他于是恭敬向阿拉耶识请教,是否她见过坏掉的脑子。阿拉耶识肯定地告诉他,自己见过很多得病的脑子,坏的地方不一样,病人的表现就不一样。她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比划给对方看:这里受伤眼睛看不见,这里病了听不到,这里管行走跑跳,这里管说话写字等等。她大略地讲了一遍脑部功能分区,估计嬴归尘也听不懂。
果然,嬴归尘看着她,完全怔住了。他喃喃问道:“你们中国医家已把人的身体参得这么透了么。”
“中医也不错啊,治疗虚症最好。”阿拉耶识随口说道。
“中国医术就称中医,确实不错。“嬴归尘由衷叹道。
阿拉耶识愣了下,马上改正刚才的话,说中医是指中土的草药医术,中国的医家既有草药医也有专治实证的西医。她怕嬴归尘再追问中医之事,马上换了话题,问起太后的衣食住行,还有家族中人有无与太后类似的病人,就是转着弯问生活习惯和遗传。
据嬴归尘介绍,太后的饮食由御膳监专人照料,食材配伍也须经过太医检验,还有专门验毒的宫人把关,就连饮水也取自金莲川上游的皇家甘泉,不会是饮食不当致病。至于太后的家人,嬴归尘似乎不愿多说,只说太后娘家支系无人得过此病。
见他如此肯定,阿拉耶识沉默了。她看着靠窗盘坐于锦榻上专心刺绣的太后,这个对她疼爱之极的中年美妇,和那些初堕情网的怀春少女一样,脸上带着憧憬和甜蜜的微笑,也许她想到了壮年的英武侐帝,也许她对其一见钟情,才甘愿绣这么大一副刺绣取悦于他。太后是丞相蒙灌叔父之女,十六岁进宫,次年生下嬴少苍,被封正二品如夫人,仅次于皇后。她现在才四十五岁的壮年,身材胖瘦适中,肌肤细腻白净,发色乌黑光亮,眼神清亮,看起来确实不像有病之人。轻中度的老年痴呆服用“安理申”或“艾斯能”,可以减缓脑萎缩的进程,但无法治愈,大脑萎缩是不可逆的趋势。这是古代啊,哪里去找这些化合物呢?阿拉耶识升起深深的无力感。
“太后,你看这个是什么?”阿拉耶识取下脖子上的玉佩给她看,“这是你送给我的,说是给我当嫁妆。”
太后停下手中针线,茫然看着阿拉耶识,“我不记得了。”
阿拉耶识又追问道:“你刚才说的这幅刺绣作何用?”
太后失神看着她,满脸迷茫:“刚才……”
阿拉耶识倒抽一口凉气,太后竟连刚刚发生的事情都会忘记,轻中度的老年痴呆的健忘到不了这种程度。她走到嬴归尘面前,沉重地说:“有点像‘小癫痫’失神发作。怎么回事呢?”
“癫痫?”显然嬴归尘听不懂这个专业术语。
癫痫病放在现代也是麻烦事。这个小癫痫和石闵以前的脑部受伤的癫痫不同,也许是遗传,也许是脑部感染,得了就得了,她是真没办法了。阿拉耶识略带烦恼地摆摆手,让他别管那么多,反正说了他也不懂。“这样,既然你以前能治好太后的病,就按照以前的来治。她需要终身接受治疗,你的药不能停。”
嬴归尘默然点头,“太后嫌药苦口难咽,每次病情好转后便停了药。我也以为这是老毛病,反复发作,只要每次能治好就由得她。依天巫所言,合该一直服药将养?”
阿拉耶识叹口气道,“我没办法治这个病。但我知道这种病和老寒腿、老胃病、哮喘不同,必须一直吃药保持正常,不然越来越坏。”
阿拉耶识的断语令嬴归尘立感汗颜,他没想到由于自己疏忽大意,竟会让太后的脑病持续恶化。一贯冷性情的他拱手对阿拉耶识拜了三拜,惭愧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不治病却通医理,可见中国医家医术定然妙绝于世。我的医术传自夫子,自以为独步天下,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阿拉耶识虚扶了他一把,让他不用客气,称赞他的医术玄妙,能轻易把太后的小癫痫治好。她告诉嬴归尘,无论是中土的医学还是中国的西医,都需要大量的经验累积,太后这样的特例以后见多了就知道如何处理。“中国的医家大夫,每天要看好几十个病人,而且这些病人还是分了类。看脑病的,看眼睛的,看口腔的、看骨头的、看脏腑的……归不同的医生看,不像中土这里,一个郎中包治百病。”
嬴归尘抬头看着阿拉耶识,满脸惊骇与不可思议。他生来就以为郎中要包治百病的,夫子也是这样传授的。他连妇人难产也能治,只是不接生孩子。他给人看病药到病除,再古怪的病到他手里也能治得七七八八,享受圣医国手的尊崇地位。他出身王侯之家,自幼孤僻又性喜洁净,除非外出遇见救人事急,否则等闲不与人治病。如此,许多疑难杂症哪有经验可谈,便是治得一桩是一桩。凡看过的病人,他也懒得问询后续情况如何,只因他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他治不了的病,毋庸费事打听。刚才阿拉耶识的话无意切中其弊端,他出诊看病确实稀少,中国医家一天所看病人比他一年看的还多。从今日早上到现在,他和阿拉耶识看了两个病人,她新鲜的言辞见解透着异样的神秘,仿佛他与夫子静坐修炼的石室被人从顶上凿开一个气孔,窥到无比高远的苍穹。整整一天,他都沉浸在难以言喻的亢奋中,好似饥渴之人忽遇醴泉。就在这一刻,嬴归尘突然深深了悟嬴少苍为何不择手段留住阿拉耶识,只因爱其辞色更胜其美。他本来因为嬴少苍侵犯她而愤怒自责,现在却庆幸自己耍了小手段。
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下。倘或留不住,那就跟她走。
他跟在阿拉耶识身后,看着她双手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蹒跚往马车方向走,强压着把她从雪中提溜出来抱在怀中的冲动,问她为何不走宫人清扫出的宫道非要在雪地里踩。她回过头冲他明媚一笑,大声道:“好玩!小时候我喜欢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啦。我看着欢喜,就像这样——”她弯腰捧起一把雪团成球,狠狠朝他掷去,雪球砸在他的身上,融化的却是他冰封多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