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少苍站在床前,见重伤的人身上的两处箭头还留在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带着黑色和腥气。伤者双眼紧阖,皮肤泛着淡淡一层青绿。他的面孔看起来很年轻,即使在痛苦的昏迷中依然显得十分地英俊出色,虽然衣着朴素简单,但那束发的布带上镶嵌的一枚白玉却泄露他的身份的蛛丝马迹——此子绝非等闲之人。赢少苍只觉这年轻人有些眼熟,再定睛看时,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赵国的军神石闵却是谁?他剃去寸长的胡须后竟是如此年轻俊朗。
赢少苍目光炯炯扫向屋内所有的人,最后落在阿拉耶识身上。他的脸色阴沉似水,令所有的人后背生寒。慕容恪的手已经悄然收起做好拔剑准备,他吃不准秦皇对石闵的态度,但如果秦皇因为石闵和阿拉耶识起冲突,他拼死也要护住她。
阿拉耶识的的眼神也冷得像冰,与秦皇赢少苍的眼光正面对峙,谁都没有开口,就那样彼此冷冷地看着,场面格外凝重诡异。赢少苍的近侍宦官史广汉忽然似有所悟,他悄悄朝慕容恪递眼色。慕容恪心中一动,便朝尚且跪在地上的太医以及一旁哆嗦的董伯招手,示意他们退出屋内。太医要在宫廷中游走须得上等眼力见,董伯是富贵人家的管家,自然也会得慕容恪意图,他们二个也双双尾随慕容恪退出屋子。史广汉在最后轻轻关上房门,自己则守在门外静待屋中的狂风暴雨。
阿拉耶识闺房中只剩下她和赢少苍二人,以及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石闵。
“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等其他人走开后,赢少苍终于开口说话了。
什么罪?里通外国?赵国奸细?阿拉耶识肚子里飞速盘算,讥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看着办!”
秦皇想不到都到这步田地阿拉耶识的嘴还那么硬,真真不知死活。他存心要给她颜色看,便道:“阿拉耶识,天下人尽知你是朕礼聘的国师,如今又被太后认作义女,于情于理你都是秦国的人。如今你竟私通赵国人,赵国的大将石闵竟在我秦国首府之地与人交战,是欺我秦国无人。你收容石闵,居心何在?”
“哦,我成秦国人了,要说我的官位和职责,记得六年前赵国国君就封我做了少司命,我在赵国当官在前,秦国做官在后呢。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收容石闵合情合理。”阿拉耶识不甘示弱,回击秦皇。
赢少苍见阿拉耶识为了石闵竟然公然与他作对,原本只有五成的火气立刻窜到九成九,冷笑点头:“好,你和石闵有旧是你二人私事,他以将军身份私入秦国便是敌人,明日一早朕便将他斩首祭旗!”
“你敢!”阿拉耶识本就因为石闵中毒重伤悔恨不已,刚才见到赢少苍夤夜来查探,早勾动心头火气,若不是因为这野心勃勃的家伙贪得无厌,又何至于闹出让雪漫潜逃、石闵护送的事情来!偏生在给石闵解毒救治的当口他却找上门来,太医给石闵才治了一半就被迫停下,阿拉耶识五内如焚,怎会给他好脸色。
“大胆!”赢少苍差点被阿拉耶识气个倒仰,一声暴喝后转向床上的石闵,怒道:“朕现在就杀了他!”说完右手箕张朝石闵胸口拍下——阿拉耶识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趴在石闵身上,赢少苍手掌堪堪触到阿拉耶识后背便被迫收回内力,反冲的真气激得他经脉气息翻涌,一股腥甜的鲜血冲上喉咙,被他强行吞回肚中。赢少苍顾不得调息,伸手把阿拉耶识从石闵身上拽起来,赫然发现刚才那掌力已经把她震伤,鲜血顺着她嘴角流成一条线。赢少苍唬得手脚冰凉,急切间晃动阿拉耶识身体,连声呼唤她的名字。阿拉耶识微微睁开双眼,瞧着赢少苍说不出话。她被赢少苍的内力伤到胸膈,整个上半身如同被重击般难受,肺部的气体和血液好像都沸腾起来,令她无法呼吸。
“你怎么这么傻,石闵就那么重要吗?你明明说过不会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去赵国,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约定?”赢少苍额头、颧骨上的火云纹全都因心痛和焦虑而飞扬起来,一双修长邪魅的眼睛已经失去把控一切的淡定。阿拉耶识还是说不出话,仿佛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只能眼睁睁看着秦皇,一小口鲜血又涌出来。
“来人哪!”赢少苍冲屋外大声呼喊,“快传太医——”守在屋外的史广汉立刻推门进来,瞧见屋中两人的情形也惊得呆住了。“作死的奴才,还不快把太医都找来!”赢少苍抬脚踹向史广汉,史广汉立刻连滚带爬跑去找人。慕容恪等人聚在院中不知究竟何事,见史广汉出来想问个究竟,却见史广汉一面摇头叹气一面往外跑,一颗心顿时下沉到底,只得搓着双手在院中徘徊等信儿。
原来给石闵解毒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进得屋子,“启禀陛下,先、先看公主还是这个受箭伤的?”
“废话,自然是给公主看病!”赢少苍把阿拉耶识抱到美人靠上,铁青着脸对御医呵斥。“公主被朕的掌力误伤,说不出话来。”
太医忙诊脉,然后用金针刺檀中、气海和肺俞穴,阿拉耶识喉咙咯咯作响,喷出一大口血。“怎么样,好点了吗?”赢少苍紧握着她的手,万分悔恨:“都怪朕下手太重来不及收回……朕跟你赔不是了……”正在行针的太医听到皇帝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暗自咋舌,想宫中传言果然不虚。
阿拉耶识气若游丝,费力地朝石闵看去,“别管我,先救石闵……”赢少苍表情一滞,本待发作却见阿拉耶识半睁的眸子流露出哀求的意味,顿时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勉强吩咐太医给石闵治伤。那太医夹在国师和秦皇之间早已万般尴尬,此刻如得赦令,立刻指挥仆役们把石闵抬到隔壁救治。
“你且忍一忍,朕已经派人去宣太医了。”赢少苍捉住阿拉耶识一双柔荑,指尖传来柔若无骨的滑腻温软,似乎在自己的掌中随时要化去一般,那将要逝去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惶恐,诚如她随时可消失的生命那样捉摸不透。他于是把她纤弱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失去血色的脸庞。少顷,赢少苍艰难地开口问阿拉耶识,她和石闵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不杀他了吗?”阿拉耶识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的态度。
赢少苍黯然摇头道:“杀了赵国军神,便要搭进秦国国师,说不定还要和全天下人树敌,朕岂能做赔本的买卖。”他的视线停留在阿拉耶识依旧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心中涌起阵阵后怕:幸亏刚才他只用了五成力道,幸亏他收手及时,否则那一掌定会把阿拉耶识的肺腑震碎。这个后果简直不敢想。以前他不曾拿出乌蟾根辗转去救阿拉耶识的命,当看到阿拉耶识真身躺在高高柴火上等待火葬时,那滋味比杀了他还难受。“你既然豁出性命要救石闵,朕只好网开一面。不过,你和石闵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苦涩地说。
阿拉耶识觉得赢少苍话里有话,她何尝不知石闵只身潜入秦国有多危险,可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赢少苍和她之间的气氛因为赢少苍的致命一掌反而缓和下来,阿拉耶识是第二次被神秘的内功打伤,第一次李文吉的拳头击中她的小腹,害得她流血不止差点送命。她的心凉凉的,心想李文吉打坏她的小腹,如今后背又被秦皇打坏了,这具董秋滢的肉身的病根是落下了,只怕活不长久。也好,早死早超生,脱离这荒诞离奇的由基本粒子构成的意识海未尝不是解脱。她默默从赢少苍紧握的双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实在不习惯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上一刻他还想着杀人,下一刻又换成伪善的笑颜。
她轻轻闭上双眼,暗想:这个皇帝难道非得利用女人才能成事吗?他的殷勤和示好背后压抑着隐忍,可我不是奈丽,也不是雪漫,她们向往的权力和部族荣誉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甚至整个多元时空对我来讲并不比一个冗长的噩梦更真实。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可我的神游怎么才能结束?我本应该时时保持一个看客和过客的心态,可我在此地浸淫日久,竟然被这些虚幻的色相所迷惑,不然,为何看到石闵受伤的那刻我竟如此失态?不不,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阿拉耶识忽然脱口而出:“他只是个孩子而已。”她睁开眼睛正好迎上赢少苍探究的眼神,她略略转头,不自然地为刚才不自觉说出的话辩解:“我认识石闵时,他才13岁。在我们中国14岁以下的人都是孩子,还是应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不像你们中土的人那么早熟,十二三岁就结婚生子。你们这里的人寿命只得四五十岁,我们活的岁数是你们的两倍,所以人成熟得很晚,即便现在我快十六岁了也不能结婚。我们中国的女子二十岁过后才能成亲,很多女子三十岁也不嫁人,还有很多人一辈子不结婚呢。我们那里人人不愁吃穿,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她们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必靠嫁人来活命。”赢少苍听她说起中国的风物人情,觉得十分稀奇,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静等她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