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
之所伏(1)
随着老妻不断的无节律的鼾声,房内桌上的电脑震荡了一下——开机了。接着荧屏一闪,发出短促音乐声。不由他诧异地一惊——啊!莫非她的鼾声能操控电脑?怪哉,怪哉……少顷他不禁兴奋的想到:“噢,如果能按我设计的程序,这样的一声声撞击,就会进入我以前设计的视频——心灵的秘密花园。或许到那里会找到我那位碾道房里的少女。是的,一定会的……”他知道这时他瘫倒床上,动不了身,抬不了腿……再也无力下床去触摸电脑了。却是他正在讨厌的老妻的“呼噜”声撞击的电脑开了机,这不能不叫他感到意外的欣喜。现在他想他只有借助她的鼾声,走向他设计的程序了。“哦,你呼噜吧!呼噜吧!既然你的鼾声能有这样种功能……”他侥幸的在心里正这样想着时,就听老妻又一声大鼾撞开了屋门。这鼾声冲进屋内,不仅它的冲击力没有减弱,而且声音拉的很长,好像还由他的头上、脚下拐了好几道弯儿,“呼……呼……噜……噜……”最后绕到对面电脑前,弯弯曲曲声音围着闪烁的荧屏绕来绕去,接着又冲到他头上来,像点击鼠标似的直撞他脑瓜门儿……噢,他明白了——这鼾声是在寻找他锁定的心灵花园的密码啊!
这个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一组阿拉伯数字。不过这组数字在他头脑里,现在已经很摸糊了。好像紧贴胸口窝儿写在一件衬衫上的,自打他病倒后,这件衬衫再也未有穿过。那组秘码数字都是什么呢?莫非是老妻生辰年、月、日?因为在他家凡什么都是老妻名字。户口本,房产证,电话证单……就连P先生银行存款户头都是老妻的名字,这已成他的家庭习惯了。他想他在电脑设定的那个密码,也一定是使用了老妻生日的一组数字。可他刚欲想去时,就犹豫了。噢……不对!老妻的生辰年月从来都没个定数儿的呀?原来P先生压根就无法知道。开始时,她出生于1928年正月初一,等结婚过了十年后,她又出生于1938年腊月二十三,当后来社会上流传起80后、90后一些说法时,她又与时俱进的属于50后;不仅她的出生年分不断拉近,就是她的出生日子也是随意的,这不?P先生病倒前三个月之间,她就做过两次生日。显然这密码不会是老妻生辰年、月、日的。那又会是用什么数字组成密码呢?由于老妻的专横,他想他即使背着老妻做的事情,行动上也已经习惯了。既然不会是老妻的生辰年、月、日,会不会就是他跟老妻的结婚纪念日呢?虽说这有点荒唐,或者说这样做对老妻很不公平,不过做为储存电脑里的——他秘密心灵花园的密码也是有效可行的呀?他刚一想到这儿就否决了。呵!不……由于羞于脸面他早忘了那是哪年哪月哪天了。何况他从未为那种不体面的结婚之日纪念过。那么……啊!或许是他与碾道房少女相遇的那年那月那天吧?因为她一直都半夢半醒的睡在他心里的。是的!一定是的,是那一天启开他少年的心智,他热爱那个日子。可叹时间太久远了,他光记住那天春水屯前淌,大雁头上过,鸟儿树上呜……可是,这些也组成不了数字呀?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了这些就一定会想起那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于是他耐下心来,静静躺在那儿,两眼盯着荧屏,头脑里慢慢在想着他所设定的密码的数字。他想,老妻的鼾声这时正代替他的十指,待他把密码想起来,只要老妻鼾声点击到他的脑瓜门儿,密码立刻就会输出去……电脑也就一定会完成他所设定的那套程序了。于是他想啊,想啊……只见电脑荧屏在老妻一声声“呼噜”的伴随下,不停的闪烁,却无另外的信号。“咦!也难怪,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光顾我那心灵花园了。”他不禁感叹地想,“是啊!虽说近在咫尺,可是我已经远离她们有二十几年了。“。
这还是在二十几年前——他大概还刚逾花甲之年。这个时候,他心灵里已经是鲜花满园了。人到了这个年令不用说为他经营的花园再继续浇水、施肥,恐怕就连赏花的心情都没有了,可是他的心灵花园中却又添新枝。——这是每天晨练中所迷恋上的一个老太太。
大凡萍水相逢的理想化的****,求取者却仅限于那些相貌姣好的年青人。在P先生看来,这似乎是属于那些浅薄轻浮之欲望。人生于斯,长于斯,欲于斯……这时P先生早已经走出了那些空心人所营造的樊蓠,他爱上的是一位老太太。其实她并不算老,五十岁刚出头儿样子,何况实际年令又被她所拥有的那种美的丽质给掩盖住了呢?或许在年青人看来,她是个老太太;但在P先生眼里,还只是鲜花绽放的成熟年令——一个美丽靓妇。她虽然没有以往他栽进心灵里的那一枝枝鲜花娇艳、鲜丽,但她身上透出的高雅、端庄、素淡的古典之美,却有种诱人的魅力。在同令人中间,她是沙漠里的一方绿意,上面还闪烁着一滴滴晶茔露珠儿;站在姑娘群里,她则尤如万绿丛中一点红,成熟不衰的苍翠躯干上面,仿佛在飘逸一股奇异的幽香。每当红日从东方地平线喷薄欲出的时刻,就会看到她出现在晨练场一角的高坡上。就她一个人,身披霞光,半眯缝着双眼,面冲东方……她把自己融进了朝辉之中。这时场内各项活动的喧闹声、人们的呼喊声以及播放的音乐声……这些似乎对她都没一点骚扰。她面挂喜色,望着红日由东方殷红的天际间露头儿冒出,冉冉升腾时,就像在看着一颗新的生命诞生人间样的——双眼溢满了笑意。这时候你就会发现,似乎她一生所积淀下的那种内在的美,只在这一瞬间完全凸显出来。生机勃勃,满身光晕……只要偷偷看上一眼,就会在你心里漾起一层层涟漪。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哪个上了年岁的人还会有这般魅力。P先生想,她不像有些同令人那样,一上了点年纪就进行凋琢、修饰、整容……以为这样就保住了她的年青美貌。其实那只是戴了张脸谱,有多少半老徐娘成了戏台上“三花脸儿”,岂不让人感到滑稽可笑?她不是!P先生感到,她是一种自然形态的美。如果说她年青时脸上光滑润泽,美丽动人;那么现在她脸上的皱纹则是缭绕的缕缕思绪,呈现出上了年岁人的一种美的风格,她的魅力就在这儿。这魅力源自于她生命的质地,她生命的每一天都汲取新的阳光,注入新的生机……是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一枝成熟的永不凋谢的鲜花,是戴在头上、捧在怀里以及摆在房里那些鲜花无法比拟的。在P先生眼里,她是百花之中一枝奇葩;是出现他生命里的最后一道彩虹。这样的鲜花,只能放在心里。于是他便偷偷地把她移栽进了心灵中的秘密花园……那个时候,他想他可能就要遇到一起车祸,因为老妻有句口头禅是:“当心出门莫让车轧死!”或许他担心心灵中的秘密花园会跟他一起在车轮底下碾碎吧?于是他就把这座无人知晓的——心灵中的秘密花园锁定在电脑里。自此他再没浏览过……
一个美丽的梦,唤醒他沉睡在心底里的情愫。现在,他心灵的大门敞开着,在等待电脑完成它的程序……莫忙!电脑的智能是跟人的大脑智能一样的,等老妻的鼾声一过来触击上他的头脑,心灵的秘密就会在电脑荧屏上展示出来。满园鲜花,姹紫嫣红,各展风姿……当然,首先要见到的会是他最后栽进来的那株奇葩。人老花未老,十几年前风韵尤存,令他欣喜。接着他会小心异异的走进园中……一株株鲜花,一张张笑脸;不同年代,不同风彩——他的亲暖情怀。他望着满园鲜花,亢奋的想:尽管这里的每一株都曾点燃过他的心灵,照亮过他生命,在他人生轨道上留下来她们的痕迹,但他不能就此停下来,他要走向他生命之源,去寻找他的初恋情人——那位碾道房少女。
是啊!少年初恋的朦胧感觉奏响了生命赞颂曲。打那之后,尽管一次次心动如潮,情起波澜,再也没初恋时那种感觉了。似乎他生命的每一个音符都不是那么纯正的。正像有一些人说的,“失去了六律,焉能正五音?”他的感觉总是在理性与邪念间飘浮。如果说以后在他生命里还会有那种感觉复现的话,那么可算就是二十年前他人生最后的一次艳遇了。她一遍又一遍耐心的教他看日出去锻炼眼睛。“做吧!就这样……”那天P先生走向她近前时,她悄悄对他说,几乎近似耳语,“每天的日出,就是一颗新的生命降临,人的眼睛是不能离开生命养育的。只有不断汲取日出的光华,才能目清心明,等炼到七、八分的时候,就能抬头望眼前,回首顾身后;就会辨清混积在生命里的渣滓与精华来。”她这样的在去揭破看日出的秘密时,他感觉她有点矜持,有点腼腆,有点……就像在向他透露一种心灵信息。“噢!这看日出的秘密,怕是她对谁都没有说过的吧?只对我一个人……”他像第一次听女孩子对他说悄悄话儿一样,不由心里蒙生出一种异样感觉,然而这感觉是朦胧的,似乎在他生命的什么时候曾经体验过。现在,当他发觉是那种初恋的感觉浮到生命感知层面上来时,他不知道即将腐烂的这身臭皮囊会不会就此复苏?不过没关系,他已经知道了最美好,最纯洁的情感是在人生的两端。虽说最后一次奏响的生命恋歌不像初恋那么单纯,却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圣洁的音弦,纯正的音律……再也无需在理性的音符上去调试了。那时候,尽管他们都已快进垂暮之年,他跟她站在一起时,或许心里边已经没了年令的概念;有的则是人们常常回避的而又喜欢听到的一个词——爱!她见他额头上渗出汗珠儿,便由手提袋里掏出纸巾欲为他擦拭。她仰起脸来,向他面前凑了凑,几乎两张脸蛋儿就快贴到一起了……这时,他想顺势吻她一下。他正欲把咀唇贴上她脸蛋儿,她却举起手上纸巾挡住了。“别!倘若让警察看到会罚款的呀。”就这样她一边悄声说着,一边为他擦拭着……她把对他的关爱附注这样一种温柔表达方式上,就像初恋时他对少女的体贴附注在古老碾道上推动起那沉重的石碾一样,谁也没有要占有谁的欲念。只有爱的付出,纯洁的情感……是啊!天道循环,周而复始,或许这就是人道上的一种伦回吧?他以不沾任何污浊的——纯洁的神圣感情去体味碾道房少女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回声;去体味晨练时跟日出同时诞生的那老太太的亲暖情怀;去体味他美丽梦境的温馨;去体味……哦,他仿佛是在倾听遥远的初恋对他声声呼唤!
这时,只听“嘟儿——”地一声,电脑发出来信号。他还未有想起来锁定心灵花园密码时,老妻的鼾声已经打开了他所设定的程序。“了不起!她鼾声的智能……”P先生不禁激动起来,心里边“怦怦……”跳个不停,啊!一个不被人知晓的秘密就要打开了——我心灵中的秘密花园!我初恋的情人!日出时的老太太!还有那些……然而荧屏出现一片空白。随着荧屏上不停的闪烁,电脑里响起来音乐。凄凉、哀婉……一首生命的挽歌。
这时从从窗上透进来一缕阳光,刺的他睁不开眼睛。等他稍稍适应了一下后,一双麻木了的目光朝四下寻觅时,却茫然若失,就连老妻的鼾声也不知什么时候住了。他疲惫地慢慢闭上了眼睛,于是又陷入黑暗之中,只有生命的挽歌无休止地在耳畔萦绕着……
注:(1)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