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平民中间,虽然只偶而流露热情,但自然情感却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他们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虚荣心的支配。(1)
“现在,他的思想已经空空如也……”
“思想是间屋子,都要一个规格。你要依赖这个世界,就必须控制在这个规格里。——这是法则。”
“屋子是建立在法则之上的。不知他是不是在规格之内?屋里点燃的是思想的烛光……只要这烛光在,思想就没灭。”
“以前他屋里总是灯火通明,充满着生气。虽然现在屋里也有一点点光亮,却忽明忽暗;忽隐忽现……他的思想像是就快要泯灭了!”
“唉!他心灵中满园的鲜花,不是远离他乡杳然无音;就是去了死人的世界……如果这时小C能为他拨拨灯添添油,他思想的烛光或许还会重新点燃的!”
像是幽灵的对白。像是梦中的窃窃私语。P先生倾听着这段对白,默默地感知他心灵中留下的——纷纷离去的那些美丽灵魂的温存。“唉!”他不禁感叹的自问道:“是她们拨亮了我心灵的这盏灯?还是我现世人生偏离了法则?”不!出现如今这种结局,他还不清楚什么地方出了错。别人是不是跟他一样也有座秘密心灵花园?是不是到了晚年心灵掏空花园就弃掉了?是不是……这些,就像无法知道别人都怎样的床上生活一样,无法知道别人心灵中怎样的隐秘。不过他想,即使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个秘密花园,他与别人也不一样。如果用当下的话语对男、女关系界定,他与她们间可算都属一般朋友。虽说鲜花好看,并无采摘、占有之意,然而他每段人生路上的艳遇都倾注了真情实感。他没有欺骗,没有谎言,没有虚悬,没有……无论接触时间长短——哪怕短暂的相遇还未来得及知道芳名,只要他认知是属美丽的鲜花,他都坦诚以对,真情交往,于是他的秘密花园就成了心灵中所拥有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座《情感储藏馆》。那里面储藏下的每一分情感,都像人生瑰宝样的纯洁、珍贵。以前,每当他百无聊赖回忆起曾交往过的女性时,就像翻阅他所喜欢的某本书藉那样,品尝韵味儿,饱享情致,字里行间都会寻找到愉悦和宽慰。然而现在满园鲜花没了,他心灵空空,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是谁挖了他心灵的墙脚?还是他那心灵花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或许只是他的一种玄想吧!这位濒临死亡的老人不禁自嘲般的笑了笑,“嗤——一个都快死的人了,怎还想这样些情事?荒唐!荒唐!”当他的思绪刚一停歇,病魔就趁机操动起来。开始还只是隐隐作痛,接着就像剖开头颅,一把铁锹插入颅底,把沉积思想里的岁月向上翻掘……于是被激起的记忆伴随着剧烈疼痛在回闪。
噢!是她?——秋梅。她人跟这名字一样,就像秋天的一缕阳光,给P先生一种清爽而温暖感觉。她美丽、素雅、质朴,是一株未经修剪、雕琢的鲜花。尤其她笑的时候,真像鲜花盛开,会让人留连忘返。P先生忘记是什么时候把她栽进心灵沃土里的,心想,这样质朴、素雅、美丽的女孩子,心灵纯净如水,他却没某些男人那种欲望和奢想的。可是,虽说思想像间屋子,而这女孩的思想却是按照高楼大厦、别墅洋房规格构造成的。当他正欲为这株鲜花培土、浇水的时候,这株鲜花化作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园腾飞。红、黑、蓝兼映的翅膀,飘飘悠悠,在阳光映照下甚是可爱。当她飞出他心灵在P先生头上盘旋的时候,刚开始P先生还觉得有些惬意;接着他就发现盘旋于他头上的已不再是只美丽蝴喋了,而是只令人恶心的苍蝇;到了后来他一听到她在头上那种炫耀的“嗡嗡嗡……”声就想呕吐,他不敢再恭惟她了。这时他似乎感到,鲜花也是有欲望的。越是觉得自身美丽的鲜花,越是不希望生长在大自然中,当然更不愿在花园里与群芳为伴,一心想着能被插到高贵、豪华别墅内的花瓶里或成为深宅大院一种点缀。打那以后,凡此种种丑类,P先生都从他经营的花园里给弃掉了。留下来的仅仅是她们在他心灵驻足过的那短暂的流年光影……在后来的沉重岁月中,他早把这样些影子埋进他记忆的坟墓去了。难怪临死他会感到心灵空空……他想,为这而感到失落实在太不值得了。可他到底曾投入过情感的啊!
他意识到他的心灵在哭泣过,眼睛里好像充满料想不到的泪水。那泪水像是突如其来,让他很不能理解。何必要这样呢?虽说现在他已濒临死亡,但他感到他的心灵中还算是纯洁的。“只要人死心不死,就可以带着一颗纯洁的心灵走进死人世界里去的!”他并不畏惧死亡,人死只不过一种形态的改变罢了。这时,与其说他的生命是在熬时间——靠日子在往下延续天数;莫如说他是正在对死亡的向往!这不?当他刚刚拂去掠上心头这伤痛的回忆后,又像个中学生对某种事物猎奇样的在对死人世界思索着,想象着……半晌,他不由期待的想:死人世界是没有活人世界里这些法则的。没了障碍,没了约束,就是皇帝死了也跟平民百姓一样,心灵可以大敞,思想可以开放……谁也控制不了谁。现在活人的路他已走完了,留下一颗纯洁的心灵到另个世界去,在那里,他还可经营起个活人世界这样的花圃来。那时再也不用隐藏在心里边了,而是鲜花铺满坟头,竟相开放……想到这儿,他满怀欣喜之情正欲朝死亡走去时,突然厌恶的感到:那种“嗡嗡嗡……”声音紧随其后,又在他头上盘旋起来……
“醒醒吧!啊?”唠唠叨叨的令人心烦!他睁开眼睛,发现一个老女人站立他床边上。这是他老妻,但他像并不怎么认识,两眼痴呆呆盯在老女人的脸上。老妻这时以少有的温柔俯身看着他说,“你一定会饿了,就先吃口奶吧……啊?”
他仿佛看这老女人说话之间,像是敞开前胸,露出胸前长着的两个干瘪的——已经抽巴回去了的两粒儿。他不由感到一阵恶心,但又躲避不掉!那两个干瘪而丑陋的粒儿,正在他头上幌动,一股体温散发出的怪异味儿温吞吞的冲他脸上扑来……于是他懒洋洋的关闭上眼帘。
“唉!你怎又合上眼睛了呢?”老女人的声音。她像无奈何地柔声说,“快醒醒吧?医院方面请来了专家,一会儿就要接你到医院去了。这会儿即使你什么都不想吃,也要吃一口奶啊?要不然等你到了医院……”
老女人下面又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一句也没有听得进去。只是她提到的医院、专家……让他懊恼。这时候,一种难以理喻的羞耻的畏惧感由他潜意识层内又浮现出来。
注:(1)卢梭